当时在饭堂里取笑崔斐的两人,一个是身形魁梧的张硕,另一个看似劝和,其实特地在人前喊他难听外号的,就是李家的长孙李如峰。
两人取笑崔斐不成,反而让梅若初三言两语给吓退了,大大地丢了人。
今早还出了一件事,李如峰的功课没过关,让教授打了回来,却并不让他重做,而是让他想明白错在哪里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修改了,什么时候再上他的课。
教授日常并不会这般罚学生,那会儿却脸色铁青,显然是多他的功课不满意极了。
李如峰也不敢多问,但抓耳挠腮想了半晌,又去请教了平时和他相熟的同窗,都没明白到底错在哪里。
到了午休时分,他就找到了梅若初,向他请教。
梅若初两三眼一扫,说:“你这文章确实问题很大,教授罚你也是为你好。”
李如峰如蒙大赦,赶紧让梅若初仔细说说,他好趁着午休的时间立刻重写一份,这样下午才能上教授的课。
梅若初点了头,然后就道:“我帮你,自然是出于同窗之间的互帮互助之情。可我也不想帮一个一味只知欺凌同窗之人。”
然后梅若初就提出了条件。
“昨日出了饭堂,卫兄就问过了人,查出我那个‘催肥’的外号就是李如峰起的,日常也是他在带头取笑我。我劝卫兄别因为我生事儿,伤了和气,正好今遭撞上了。梅兄就要求他当着所有同窗的面给我道歉,并保证再也不在府学里搞那些拉帮结派、欺凌同窗的事儿,才肯指点他。李如峰最要面子的,当然不肯,午休结束他都没想到自己的文章错在哪里,下午又是教授上课,他便回家去了。想来是他回去后和他家里告状了……”
崔老爷子面上怒容更盛,“这该死的李老头,一辈子没都斗过我,他儿子掌家也没斗过你姐姐……一家子没用的东西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就敢发作到你身上?还给你起外号?你怎么从来没回来说过?”
说着他又看向崔五娘,崔五娘显然也不并不知道崔斐在府学里遭遇的一切,以为他就是单纯受不住旁人异样的眼光,没想到府学里在那李如峰的挑唆和带头之下,竟遭遇了那些!
崔斐的头更低了,但是很快他又抬头道:“我从前想错了,就是想着李爷爷没斗过您,他儿子没斗过姐姐,到了我这儿,反而让他家孙子欺负了,还得靠家里出头,岂不是跌了您和姐姐的面子?现在我知道不该那样,不能因为他们人多势众,便怕了他们。我是胖,但胖也不是他们以我为乐的理由,以后我不会受他们的气了!府学我也是要天天去的,他们要是觉得我碍眼,也是他们的事儿。”
崔老爷子今遭训他,也是恨铁不成钢,想要他好。此时看他总算不像平时那么怯怯懦懦的,气儿顺了不少,点头道:“不挑事儿但也不该怕事,这才是我们崔家儿郎!”
崔五娘适当地给崔斐打了个眼色,又对崔老爷子道:“阿斐明日还要去府学,天也不早了,快休息去吧。”
崔老爷子点了头,就让他先下去了。
等他走后,崔老爷子道:“阿斐说的卫秀才、梅秀才,你使人去打听一下。他们在府学里肯帮着咱们阿斐出头,该好好谢谢人家。”
说着崔老爷子思索着顿了顿,又接着道:“若是……若是他们真不嫌弃我们阿斐,便让人拜托他们在府学里照顾阿斐一二。这照顾的情分我们都记在心里,他日另外答谢。”
崔老爷子是知道崔斐前头有过穆云川那样一个厉害的朋友的,后头穆云川还考中了解元,特地请了崔斐去家中赴宴。但那会儿崔斐可没回来提过他在府学里被人起外号、取笑为乐的事儿。
相比之下,倒是今日刚知道的那几人对自家这不成器的胖孙子更推心置腹一些。
崔五娘道:“我正要和爷爷说这件事儿呢。”
于是崔五娘就把翠微的事儿讲给崔老爷子听。
要搁之前,崔老爷子肯定得犹豫一番,毕竟不知根不知底的,就把身体不大好的孙子放人书院里,总归让人操心。
而且这翠微书院的名字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名不见经传的。
如今府学里梅若初和卫家兄弟都有头有脸的,自然就成了翠微的活招牌。
更别提穆家还出了穆云川这个么连中四元的解元,那穆家绝对是实打实的书香门第了。
而且崔五娘还知道崔斐的肥胖也是崔老爷子的心病。家中那么些小辈,老爷子都没有插手过教养的事儿,只有崔斐是个例外。
就还把穆二胖减肥成功的事儿拎出来说,“阿斐从前和我提过,他能和穆解元相交,也是因为穆解元的亲弟弟自小比常人胖许多,和阿斐颇有些想象。可您猜怎么着,前不久我才见了穆家二郎——那小名叫‘二胖’的小少年,竟跟‘胖’这个字一点不沾边了!”
崔老爷子立刻意动道:“是他家有什么秘方?”
崔五娘心里觉得沈翠不像是那种会拿乔隐瞒的人,但眼下为了说服老爷子同意,她就故意卖关子,“想来肯定是有的,但人家也不能告诉我们外人不是?但阿斐若是入了翠微,可就是他们自家人了。我知道您和我一样不放心他,正好翠微那边缺个杂工,我就把身边的阿姚安置过去了。她那人我跟爷爷提过,最知恩图报的,照顾了阿斐这些年,把他当自家晚辈爱护。她又粗通医理,有她看顾着,阿斐断然不会出岔子的。”
崔五娘比他还看重崔斐,她能这么提出来,肯定已经把翠微的底子都摸清楚了,崔老爷子想了半晌就点头道:“那就让阿斐去,反正日常他也是闷在自己屋里。难得翠微的学生都和他处得来,又真心为了他好,就让他去试试……你得空就过去多瞧瞧他。”
于是崔斐入学的事儿很快敲定。
敲定之后崔五娘去告诉了崔斐一声——他到底被崔老爷子训了一通,回屋后还有些闷闷不乐的,听到这消息,惊喜的人都快傻了。
崔五娘心头一片柔软,好笑地轻拍他,“别光顾着傻乐,你长这么大第一次去别人家,我叮嘱你一些事儿。你好好听着,别回头让人赶回来了。”
崔斐连忙正了神色,聚精会神地听起来。
第二天他去府学的时候,崔家已经把他的行李都送到了翠微。
阵仗颇有些大,一行几十人,比当初卫家的阵仗还大不少。
崔五娘今日实在不得空亲自过来,阿姚领着人来的。
沈翠颇有些忧心,不是觉得崔家事儿多,而是崔斐身子不好又出身富贵,行李多带一些也是正常,只是孩子们日常住着的厢房——已经搁了两个木架子床,怕是安置不下那么些东西。还得另外腾个空屋子。
阿姚就解释道:“山长容禀,小公子的行李就一箱,左右我往后也在此处做工,他缺了什么短了什么,我都能第二日都能给他带来。这些人都是来干活的。”
干的什么活儿呢?
还是前两天崔斐来用饭,那之前穆二胖已经带着他参观过课室,第二次就带他参观卧室。
看到那双层的木架子床,崔斐新鲜极了,穆二胖看他眼热,就问他要不要坐着试试?
崔斐想到自己的身形,自然说不用,只问说:“这架子床我没见过,这下层还好些,上层会不会不方便?”
穆二胖说肯定有一些的,“我年纪小,师弟身子差,梅大哥和卫大哥照顾我俩,日常就是他们睡在上头……不过肯定没有在家里睡条炕方便了。你睡过条炕吗?”
崔斐说没有,只在书上看到过。
也就闲聊了两句,没想到崔斐回去后还没忘了这件事,今遭他要搬过来,两张架子床肯定是不够睡,于是便趁机让崔家人过来盘个炕,也省的卫恕和梅若初整日爬上爬下的。
崔五娘派来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工匠,旁人盘炕都得一整日,然后再烧上几日,彻底干了才能睡。
他们有独家法门,上午盘好就开始烧,烧到晚上就能睡。
沈翠知道事情原委后心里也是一阵柔软,觉得难怪崔五娘那般疼他——
旁人对他不好,在府学里欺负他,给他气受,他回家后不提半点。不然照着崔五娘那脾气,知道他在府学里遭受的那些,早就想法子为他出头了。
但是旁人有一点不便,哪怕只在他跟前提了一嘴,他都会默默记在心里,想着帮忙解决。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中午之前,厢房的条炕就盘的差不多了。
不等沈翠招待一众工人吃饭,崔家的下人已经准备好了这些人的饭食送过来,还快手快脚地在宅子外头搭了个小棚子给他们用饭,省的工匠用饭时人多口杂,打扰了书院的清幽。
崔五娘也终于在午饭的时候抽出时间,风风火火地来了翠微一趟。
见了沈翠,她先说对不住,“阿斐入学这样的大事儿,早上我就该亲自过来的,实在是……”
沈翠理解地点头,“咱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不说那些客套话。”
看崔五娘一头细密汗珠,沈翠邀请她进屋坐下,喝口茶歇歇脚。
崔五娘没去歇,而是先去看条炕。
其实不止崔斐没在现实见过,崔五娘也没见过这东西呢——崔家下人房里倒是有,但他们做主家的,也不可能跑到下人房里看他们睡觉的地方。
崔五娘选派的都是跟崔家熟悉、手艺超群的工匠,但还是亲眼看过,她确定他们没糊弄差事才放心下来。
看完之后,崔五娘同沈翠道:“你也是,遇上了不方便的,直接和我开口就是。得亏阿斐这小子也算耳聪目明,不然我真不知道你们住着不方便。”
“其实也就是一点小事儿而已,而且前头我想着这宅子后头还得转卖转租的,没得还要费手脚工夫。”
崔五娘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沈翠都肯收下自家弟弟了,一间宅子算的了什么?若不是知道穆家这样的书香门第不看重钱财,现在就是把这宅子直接送给沈翠也无妨。
“翠微书院在青州府开多久,你就安心在这儿待多久,后头再有不便的,可别藏着掖着,只管让阿姚传话给我,我自己虽不得空,家里养着的人也不是吃闲饭的,总归能给你解决了。”
她性子直爽,沈翠也喜欢她这秉性,于是便也不再推辞她的好意。
留在外头的丫鬟又来寻人了,崔五娘连口茶都没用上,跟着丫鬟就要走,走出去两步了又折回来,歉然道:“我真是忙糊涂了,还没拜见你家书院的夫子,更还没把束脩给你。”
看她确实赶时间,估摸着今遭是午饭都没吃特地过来的,沈翠就道:“劳夫子为人豪迈,不喜繁文缛节,不会见怪的。而且他中午也不休息,还在陪二胖练字。”
说完,崔五娘又掏出一叠银票,说让沈翠先拿着,回头要是不够她让阿姚送来。
崔家比卫家发家还早,根基还深,那是更不差银钱,但沈翠还是挡住了她的手,解释道:“书院里一视同仁,阿恕和小奚在我们书院,一人一个月是给十两银子生活费,另外再给十两束脩给劳夫子。也就是一个月二十两就够了。另外阿姚的工钱你也不让我给,还得从中扣掉她的工钱。”
崔五娘道:“你怎么不提我那弟弟一人的胃口就抵得上两三个人?”
又进来一个丫鬟来催了,崔五娘确实赶时间,就道:“反正阿姚的工钱就抵掉我家阿斐多吃的那部分饭钱,你也说了一视同仁,一个月二十两,我先预付一年的,便是在四百八十两。其中一半还得麻烦你转交夫子,今儿个着急忙慌委实不是拜见他的好时机,下次我一定登门致歉。”
崔五娘打小就跟账簿、银票打交道,沈翠都没看清她怎么数的,反正很快她就点好了几张银票,塞到沈翠手里。
崔五娘又是送帮工,又是送工匠来盘炕,沈翠还想送送她来着。
结果就是崔五娘给完银子一阵风似的刮走了,沈翠小跑了两步都只看到了她绕出垂花门的背影。
…………
傍晚少年们从府学回来的时候,条炕烧过大半个白日已经好了,工匠们也都收拾好了离开了。
要不说崔五娘是个办事仔细的人呢?这工匠和后世的工人一样,只负责干活,不负责打扫卫生的。
崔家那些负责在外头搭棚子的下人,下午晌就负责给他们送水送点心,等看到他们差不多忙完,先把外头的棚子拆了,又过来把屋子收拾了一遍。
因此少年们住着的厢房里除了多了一个大条炕,其他没有任何改变,连他们木架子床上的床铺都被妥帖的挪到了炕上,没有乱了半分。
穆二胖早就知道家里在盘炕——虽然工匠们白日里已经刻意放轻了手脚,但到底是个大工程,多少都弄出了一点动静。
他是几人里头最爱睡条炕的,沈翠还当他下课后第一个要去瞧的,但是他愣是憋住了,等着卫恕他们从府学里一起回来了,几个人才一起进屋去瞧。
瞧完之后,穆二胖夸赞这是他见过最结实、最宽、最好的炕了。
别说睡他们五个了,就算劳不语跟他们一起睡也完全睡得下。
宅子里两间厢房一间作课室,一间作学生宿舍,而后罩房虽然空出来了,但劳不语也不可能挨着沈翠去住,他便一直歇在前头的倒座房里——倒座房是大门旁一排屋子的总称,有好几间,劳不语单独住一间,其他都是卫家下人住着。
劳不语一直说自己在那里住的很好,但穆二胖还是觉得前头不够幽静。
在旁的书院或者府学那样的地方,学生对先生那都是又敬又畏。见到先生那跟耗子见了猫似的,哪儿会愿意下课后还跟先生待在一处?
倒不是做先生的,天生就爱板着脸教训人,而是许多学生不服管束,不凶一点,实在压不住。
但翠微这边的学生一个比一个自觉,而且劳不语也不是那种一板一眼、默守陈规的个性,跟他们的相处模式便是亦师亦友。
连今天才算正式入学、给劳不语敬了茶的崔斐,跟他见过几次面后,都已经发现他和旁的先生不同,在他面前没有提心吊胆的。
劳不语忙笑道:“你可饶了我吧,跟你们几个一起睡,晚上有打呼的、磨牙的,还有爱梦中打拳的……我在前头住的真挺好,下课之后宵禁之前,我还能出去溜溜弯儿!”
他这么说了,自然是真的对眼下的住处没有任何不满,所以穆二胖也就没接着再提。
这天的晚饭就是阿姚准备的了,沈翠就只做了日常里头规定的、够书院上下一起吃的一道菜。
阿姚前头还说崔五娘抬举她,其实她在崔家的厨房里只是个打下手的,手艺很一般。
今遭她露了一手,让沈翠他们大开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