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也算是舌辩之士,可是他一个人如何对付二十个人,光是徐渭就让他吃不消。这些年徐渭没干什么,除了生了七八个儿子,光大徐家之外,剩下的功夫就是吵架,同理学宿儒吵架,同心学其他门派争吵。
一个好的理论,就要经得起反复的拷问,经过这些年的争吵,心学的体系越发完善,出现了务实和务虚两派,务实派的核心就是唐学,包括经济,军事,天文,历法,外务等等,至于务虚,和传统的清谈也不一样,这一派的核心就是《明夷待访录》,他们不断探讨该用什么视角来看待君王臣子,看待士农工商,历朝历代,治乱循环,问题出在了哪,以后又该向哪个方向改革……
徐渭就是务虚派的代表人物,这一场旷世之战,徐渭已经准备了太久。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如天,天心民心,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继承大统,天下纷乱,国库空虚,吏治败坏,四方战祸连绵不绝。何以短短六年时间,府库丰盈,万民乐业,天下俨然大治?究其原因,盖因为先帝克己复礼,体恤民情,不妄动土木,新任贤臣,大胆放权,凡事依照规矩法度,虽为九五至尊,却从不以一人之喜好,而夺千万人之心。一句话,先帝能够约束自己,身为天子,若是一味纵容,肆意胡为,不把江山当回事,就会如同武宗皇帝一般,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张阁老以为然否?”
“胡说八道!”张居正立刻回敬道:“既然说到先帝,那为何先帝也在登基之后,立刻罢黜辅臣徐阶?先帝能做,为何陛下不能做?”
张居正也是深通诡辩之道,你既然处处以先帝为榜样,想要压制太后和皇上,我就把先帝胆大妄为的事情拿出来,看看你还有什么好说。
“张阁老,你还有脸提徐阁老的事情,当年还不是你来回挑唆,弄得徐阁老圣眷尽失,才不得不请辞回家。你深受徐阁老大恩,却反咬师父一口,就如同你现在的作为一般,先帝视你为辅臣股肱,你却勾结小人,违背先帝遗诏,张太岳,你是个小人!”
这回开骂的不是别人,而是王世贞,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直接甩到了张居正的面前。
“看去吧,这是徐阁老所写,把你开除门户的书信!”
张居正真的吓得一哆嗦,徐阶怎么会写这种信?
包括唐毅在内,都吓了一跳,心说王世贞什么时候拿到了这种大杀器啊?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看着所有人大惊失色,王世贞忍不住弯起了嘴角,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原来唐毅和徐阶斗法,他没有让王世贞参与其中,毕竟王世贞是徐阶的弟子,太仓王家和华亭徐家也算是老交情,没必要让大舅哥难做。
直到徐阶一家败落,被逼着迁居江西,几个儿子也都充军,王世贞心有不忍,就暗中帮忙,把徐阶的两个儿子弄回了江西,伺候在徐阶身边,另外他又给徐阶送了一封长信,他提到自己要写一部《嘉靖以来首辅传》。
徐家虽然为祸东南,罪责颇大,但是徐阶身为辅臣,除掉严党,柄国五年,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若是没有徐阁老打下良好的基础,隆庆变法就无从谈起。而且徐阶大力发展心学,阳明公有今天的地位,徐阶居功至伟。
徐阶这些年倍受打击,早就心灰意冷,身体也垮了,离着死只剩下一口气。
他这辈子整过人,也被人给整过,做过好事,也做过坏事。繁华过后,徐阶唯一在乎的就是身后名。
百年之后,史册彪炳,会怎么评价他徐阶?
若是把他逢迎嘉靖,溜须严嵩,为祸乡里的事情都记下来,名声就彻底丑了。可是要多写一点好事,他说不定还能变成中兴名臣。
关口就看是谁执笔!
王世贞身为文坛领袖,又是唐毅的大舅哥,假如他能替自己说几句好话,粉饰一番,自己日后的评价必定能上一个台阶。
徐阶思索了许久,同样回了一封信给王世贞,表示了感谢,又把自己这些年的委屈都说了一遍,他和张居正的这一段也被捅了出来,老徐还在信里大骂张居正无耻,暗算老师,踩着师父的脑袋爬上高位,又拿着师父的家业开刀,他不恨唐毅,两个人早就是仇敌,你来我往,输了是你的本事不成,可唯独张居正,他栽培了十几年,竟然栽培出一个白眼狼,真是瞎了一双好眼睛……
王世贞早就握着这一封信,可是当时张居正和唐毅还没撕破脸,而且他私下里帮助徐阶,又没和唐毅商量,故此也不敢拿出来宣扬。
这一次要决一死战,王世贞就想到了这一封信,果然抛出来之后,效果惊人,张居正立刻变了颜色,浑身颤抖,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
“张太岳,你我同科,又同为师相的弟子,真是想不到,你暗算师相,欺师灭祖,眼下又依附阉竖,勾结宫廷,违背先帝遗诏,陷害托孤老臣。狼子野心,禽兽不如!”王世贞厉声说道:“倘若你还有一丝半点的良心,就该乖乖请辞,念在你治国有功,革新税赋,政绩卓著,百年之后,史书上还会留下几分情面,后辈也会知道你的难处。若是一意孤行,不知死活,张太岳,身败名裂,就在今朝!”
说到慷慨处,王世贞须发皆乍,声音在大殿嗡嗡作响,黄钟大吕,敲在了心头。沉闷三秒钟,陶大临、曹子朝等人带头鼓掌,都对张居正抱以鄙夷的目光。
谁都知道,张居正彻底完蛋了。
士人最重脸面,大家都未必干净,可是一旦捅出来,弄得天下皆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欺师灭祖,甚至比起欺君还让人鄙夷。
虽然唐毅几度强调,不要搞座主门生的那一套,但是徐阶不光是张居正的座师,还悉心培养他十几年的光景,师徒情深义重,非比寻常。
连老师都能算计,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人面兽心,谁还会和这种人玩到一起去!从今往后,朝堂再也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张居正完蛋了,只剩下一个冯保,不足为虑。
诸大绶站出来,躬身说道:“陛下,太后,臣以为罢黜高阁老的中旨,并非出自圣意,也不是太后本心,先帝信重高阁老,委以重任,如今陛下尸骨未寒,就骤然改变先帝遗诏,实在是难以服众。臣斗胆请求收回中旨,下诏安抚人心,免得天下不安,恐非社稷之福!”
要逼着收回中旨,其实这是十分狠辣的一招,撤回了,就代表之前做错了,太后和皇帝不会错,那就必须有人背锅,谁啊?不用问,冯保一个,张居正一个,只要点头,就立刻抓人,谭纶啊,沈林啊,邹应龙啊,林润啊,这几位都是会武术的,两个对付一个,直接拿下,不会客气的。
胜利的天平已经倒向了大臣们,就在此时,被徐阶书信打击的灰头土脸的张居正突然放声狂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他不会是疯了吧?
正在大家疑惑之时,张居正猛地躬身道:“太后,您看的明白,眼前这些人,有首辅唐毅的学生,有他的同窗,还有他的姻亲,全都勾结在一起,结成朋党,胁迫天子,捏造书信,陷害大臣,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高拱也是他们一党,若是饶了听从了他们的意见,饶了高拱,明天他们就会逼着陛下退位,去辅佐西苑的那一位了!”
提到焦美人和她的孩子,李太后立刻变了颜色。
隆庆刚死不久,孩子就诞生了,不但是个男孩,还身体健康,十分活泼。李氏几次想弄死那个崽子,永绝后患,可是西苑上下,都是唐毅安排的人,保护周延,根本不给下手的机会。
张居正说的没错,还有一个备胎呢,假如今天认输了,他们下回就逼宫了。
大臣们才不会在乎谁当皇帝呢,只要是老朱家的骨血,充当一个牌位,又有什么关系!
李太后眉头挑了挑,心里头发了狠,大不了就来个血流成河!
“英国公和定国公何在?”
张溶和徐文璧立刻从两边跑出来,跪倒在万历和李太后的面前。
“哀家命令你们,立刻拿下这些乱臣贼子,杖责八十,呃不,是二百,把他们给哀家打死!”
李太后发疯一样叫着,张溶和徐文璧心说这是多大的恨啊!
可无论如何,他们已经站在了皇帝一边,只有一条道跑到黑了。
两个人站起身,冲着唐毅微微冷笑,“元辅大人,食君之禄忠君之忧。你们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和陛下,还有太后作对!”
冯保见他们两个还啰啰嗦嗦,气得高声大骂,“还等着干什么,动手啊!”
说话之间,从两旁涌出了无数的东厂番子,一个个拿着铁索铁尺,面目狰狞。
“唐阁老,咱家知道,你手眼通天,京营,顺天府,锦衣卫,这些人都未必管用,可是咱家还有亲手调教出来的东厂,孩儿们,给咱家上!”
一声令下,这帮番子怪叫着扑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