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贞吉对天发誓,他是真的不想让徐阶太过难看,他仔细挑选了一个刚刚当上御史的小家伙,他叫王用汲,家里很是富裕,为人豪爽,和同僚们混得非常好,办事勤快认真,很会做人,还是心学门下。
赵贞吉琢磨着派遣徐阶的门生去,总是有碍观瞻,难免说闲话,干脆就让一个年轻人去吧,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关照,让王用汲用心办事,妥当办事,要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老赵以为王用汲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毕竟暗示很明显了。实际上王用汲也明白老夫子的想法,只可惜,他不准备按照赵贞吉的意思办。
王用汲在东南的时候,就深知各大家族的恶形恶状,加上他和海瑞又是忘年交。到了南方之后,从交通行借来了二十名最好的会计,南直隶的官员都以为他是赵贞吉派来的,是自己人,也没有提防。
结果王用汲就来了一个直捣黄龙,海瑞在明面上查,阻力重重,他却一点妨碍没有,轻轻松松,把徐家查了一个清清楚楚。
“徐阁老,前后三十年时间,你们徐家霸占田产,兼并土地,家业百倍千倍于往昔。下官斗胆揣测,并非是你两位公子所作所为,你的长子徐璠,甚至徐阁老您,都难辞其咎,要为此事负责。”
徐阶瞬间瞪大了老眼,凶神附体,手里的拐杖不停敲打着地面,咚咚作响,好像要打在心头一般!
“王御史,你想抓了老夫吗?”
说实话,面对着老徐,压力山大!
王用汲的额头也冒出了汗水,他咬紧牙关,挺直胸膛,一字一顿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徐阶差点背过气去,徐璠急忙扶住老爹,拍打前胸,声音都带着哭腔,“爹啊,您老可不能倒下啊,孩儿们都被欺负死了!”
看着儿子那一副窝囊的模样,徐阶真的要气死了。
畜生啊,你平时的胆子都哪去了?
王用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你爹都被他气得要死了,你怎么不冲上去,给我好好教训他,就算把他打死了,还能如何?天塌下来,老夫能挺得住!
可是你呢,急急忙忙号丧,懦弱胆怯,生怕人家看不出咱们家外强中干啊?
徐阶此时这个后悔啊,当年他为了和严家做出区隔,约束儿子参政,宁可扶植教导张居正那一条白眼狼,也没有教自己的儿子。
结果张居正用自己教他的本事,对付徐家,大儿子徐蟠连顶门立户的能力都没有,老夫瞎了眼啊?
徐阶一气之下,竟然真的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王用汲十分尴尬,也不能留在徐家,只能退去,先去了巡抚行辕,找到了海瑞,将事情说了一遍。
“刚峰公,事到如今,徐家已经是一颗毒瘤,不彻底剪除,朝廷税赋改革无从谈起。晚生不过微末小官,不足道也。刚峰公身负天下之望,不该浪费在小事上面,我拼着这身官衣不要,立刻捉拿徐璠,将徐家三害做成铁证如山的案子,谁也翻不过来!”
王用汲十分感慨,“刚峰公,晚生一直仰慕先生的为人,以先生为榜样,今日能有一个舍生取义的机会,还请先生成全我吧!”
说完,王用汲深深一躬,他可不是开玩笑,徐党还有不弱的实力,办了徐阶三个儿子,势必引起反扑,到时候他王用汲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仕途就算彻底断送了。可是王用汲并不后悔,此举或许比不上海瑞弹劾嘉靖来的壮烈,但是也足慰平生了。
海瑞看着眼前的小兄弟,突然鼻子头发酸,他真的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傻瓜。
过了好一会儿,海瑞感叹摇头,“明受,你不够分量的。”
王用汲不解道:“晚生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难道还不足以拼掉徐家三害吗?”
海瑞摇摇头,“徐家没有三害,只有一害!”
王用汲突然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刚峰公,您是要动徐阶?”
“没错!几十年来,徐阶窃据高位,他推说不知道自己家人的所作所为,谁能相信?那不是三年两年,而是二三十年!没有徐阶撑腰,他的儿子敢胡作非为吗?徐阶的种种行径,正好体现了士人的虚伪和无耻!他们以为把责任推出去了,自己就安全了,妄想!有我海瑞三分气在,一定要让真正的罪魁祸首,受到惩罚!徐阶他跑不了!”
真带劲儿!
这才是自己敬佩的海刚峰!
王用汲眼睛闪亮,大声赞道:“好,刚峰公,捉拿徐阶,审判华亭,小弟愿做先锋!”
“不可!”
海瑞脸色一沉,“明受,无论结果如何,海某都没法留在官场了,你还年轻,朝廷不能没了正气,你在只管看着就是,所有的后果,我海瑞一力承担!”
“刚峰公!”王用汲急眼了,“你当小弟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看着倔强的小老弟,海瑞感叹无比,和自己年轻时候真像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人即可。东南并非只是一个徐家,以后朝廷大事,还离不开明受老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比起自刎乌江、以卵击石,要更难啊!我已经年过半百,儿女双全,无所顾忌。明受你只管好好看着,保留有用之身,日后还要靠你迎难而上!”
……
就在审讯徐阶二子之后,第三天海瑞亲自赶到徐家,捉拿长子徐璠,随后连续审问五天,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在结案前的两天,五百名士兵连夜进驻徐家,把还在睡梦之中的徐阶揪了出来,塞进小轿,连夜送到了码头,登上大船,直奔南京而去。
大船开动,才有人把徐阶身上的绑绳去掉,嘴里的棉布掏出来。
徐华亭这辈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他第一时间就往甲板跑,不要命似的往江里跳。惊得周围人连忙按住了徐阶。
老头子浑身颤抖,破口大骂,“不是要抄家灭族吗?来吧,有什么本事,都冲着老夫来啊,想赶尽杀绝吗?天下人不会放过你们的!没有老夫,你们这些小畜生早就死了,竟敢翻了天,还有没有王法?”
徐阶正发狂骂着,突然面前出现一个人影,面容清瘦,颧骨凸出,正是海瑞。徐阶眼珠子通红,咬牙切齿,好像要吃人一样!
“徐阁老,把你带到南京,升堂审讯,是给东南受到徐家残害的百姓一个交代,海某身为父母官,无论如何,都要为百姓主持公道。”
“呸!你也配和老夫谈公道?我瞎了眼,怎么救了你!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老夫吧,老夫绝不去大堂受辱!”
海瑞冷笑了一声,“徐阁老,既然要审你我海瑞就没想过活着走下大堂,你现在要死我也不拦着,只要你跳下船,我就立刻凿沉大船,你的三个儿子,十七个孙子,还有五个重孙子,都在船上,到时候海瑞就和他们一起死,咱们到地府去打官司!”
徐阶彻底傻眼了,都死了,徐家不是绝后了吗?
好你个海蛮子,你太狠了!
苍天啊,我徐华亭到底是做了什么,要如此坑我啊!
徐阶彻底被抽空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像面条一样软软栽倒。
他哪敢拿一家老少开玩笑啊。只是从此之后,他什么都不说,给水喝水,给饭吃饭,好像提线木偶,一句话都没有。船只乘风破浪,快速前行。
多少的眼睛盯着松江,当得知徐阶被海瑞带走的消息,所有人都傻了,无论如何,谁也想不到火能烧到徐阶身上,竟然要逼着老首辅受审,海瑞啊,海瑞,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吗?
一时间有无数的鸽子飞过长江,接着又有无数良驹宝马,疯狂奔跑在直道上面。
八百里加急,有的人一天愣是跑出来一千里,马跑死了不说,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终于,不到五天的时间,消息就送到了内阁。
“疯了,疯了,海瑞他要干什么?”
赵贞吉气喘如牛,直接往首辅值房冲去,他到了门口,正好看到了高拱,张居正,陈以勤等人都跑了过来。
老赵看到了张居正,伸手就要打。
张居正也羞得满脸通红,连躲都没躲,打吧,自己的良心也能好过一点。
倒是高拱和陈以勤,把赵贞吉给抱住了。
“大洲公,不要冲动,此事还是请元辅定夺吧!”
说话之间,唐毅也从里面急匆匆出来,黑着脸道:“这个海蛮子,简直胡来!各位,都请进,咱们赶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到了值房,几个人排排坐之后,一时间,却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沉吟了好半晌,高拱才开口,“我刚刚仔细看了一下情况,徐家的案子的确不小,光是人命,就有百十几条,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就该开刀问斩了。”
高拱斟酌半晌,尽力不去触怒对方,可是赵贞吉还受不了,老夫子眼圈通红,“高肃卿,师相有功社稷,不是你说我说的,而是陛下亲自下旨褒奖过,他老人家年近七旬,已经是风烛残年,就不能高抬贵手,让他安度晚年吗?为何还要追着不放啊!要让天下人怎么看啊?”
赵贞吉泪水涌动,又是气恼,又是自责,他怎么就瞎了眼,把王用汲给派去了!师相啊,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