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整顿吏治开始,高拱一天最多睡两个时辰,熬通宵更是家常便饭,单轮体格强健,就连唐毅都自愧不如。
眼看着东方发白,高拱温了一个手巾,擦了把脸,准备眯一会儿继续干活。
突然有人轻叩值房的门,“中玄公,小弟求见。”
“是唐毅!”
高拱急忙出来,一开门,只见唐毅正站在门口。
“真是难得,唐阁老也在内阁加班了?快请进吧!”
到了值房中,高拱给唐毅倒了一杯俨茶。
“不是极品的龙井,只怕行之喝不惯。”
“呵呵,提神就好。”唐毅笑着喝干了茶水,把杯子放在桌案上。
“中玄公,最近的政务如何?”
“不好?”高拱回答的很干脆,“我眼下分管吏治,法令颁布了不少,考成法也推了下去,可是官吏们懒散惯了,一个个都仗着天高皇帝远,不服管束。按理说老夫真想杀鸡骇猴,拿几个人祭旗,偏偏赵贞吉那个老东西要求陟罚臧否,必须依照朝廷法度,没有根据,随便处罚,过度处罚,都是不和规矩!哼,这个老家伙,纯粹是给我添乱!”
唐毅微微一笑,“中玄公,依你的意思,该当如何?”
“我?”高拱愣了一下,笑道:“我当然是想把赵老夫子赶回家里,可他是你的宝贝,我哪敢动他!”
高拱语带调侃,显然,要不是唐毅从中周旋,高拱早就对赵贞吉开战了。
“唉,中玄公,赵贞吉之所以和你争,并不是他自己如何,而是老夫子背后有一群人。就算把老夫子赶回家中,这伙人还是存在,总不能把他们都剪除干净,一个不剩。天下的事情,难就难在这里。”
高拱把脑袋一晃,不以为然,“行之,你年纪比老夫小很多,可是却总是瞻前顾后,忒不爽利,做便做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只要利多于害,就值得。拿这次议和来说,能不用干戈,就解决问题,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行之你说呢?”
“中玄公,小弟力主出兵,并非只是想对付俺答而已。不打这一仗,内阁就树不起威严,隆庆新政就是个空包弹,大明的腰杆就挺不直,积累在身上的颓靡之风就甩不掉。新政之所以百般困难,就是内阁威望不够,唯有开疆拓土,才能告诉天下人,我们的变法是有效的,让那些存心看我们笑话的人也不得不屈从新政。”
唐毅袒露心声,高拱听得感同身受。
“是啊,行之说到了点子上,可是打仗的代价是否太大了,万一打输了,我怕……”
“中玄公,我也怕啊!”唐毅突然流出了得意的笑容,“所以啊,我思索了许久,总算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什么办法?”高拱好奇问道。
“我们可以扶持大成台吉,任命他作为顺义王,并且派遣人马,护送大成台吉进驻大板升,登上汗位。”
“什么?”
高拱简直像听天书一样,心说唐毅啊唐毅,脑子没有毛病吧!
大成台吉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他怎么能当上蒙古的大汗。再说了,俺答还在,大成台吉有什么用处?
“他当然有大用!”
唐毅胸有筹算,笑道:“大成台吉虽然年幼,可他是俺答的孙子,黄金家族的后裔,如此就足够了。只要有大明的册封,他就有资格号令草原,那些对俺答不满的部落就会趁机归顺,俺答选择避其锋芒,咱们就来个鸠占鹊巢!”
“俺答不会咽下这口气的,他一定会出兵攻打……”
高拱突然不再说话了,他终于想明白了唐毅办法的高明之处。
这一招的阴损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俺答成名三十几年,压得其他部落都喘不过气,只要打出大成台吉的旗号,一定会吸引一大批部落归顺。
更何况草原的冬天最难过,很多部落生存艰难,为了免于灭族,也会倒向大明一方,总而言之,要不了多久,就会聚集一大帮的乌合之众。
这时候俺答就有两个选择,要吗是立刻返回,趁早消灭大成台吉一伙。不然,就只有等待,天长日久,在明廷的支持下,大成台吉没准就站稳了脚跟,俺答再也回不来了。
草原上从来没有天经地义的王者,唯有强者,才能拥有一切,俺答守卫不住他的地盘,丢失了草场和子民,他很快就会从云端落到地上,摔进地狱当中!
假如俺答不愿意失去老巢,就会立刻回师,这时候明军就可以在大板升以逸待劳,痛击俺答人马。
以明军如今的强势,只要能抓住俺答的主力,战而胜之,是有着足够把握的。
唐毅的这个办法,精髓就在于通过扶持大成台吉,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抓在大明的手里。
这个方法也是议和,只是议和的人变了,不是俺答,而是傀儡大成台吉!
“妙计,果然是妙计!”
高拱欣然鼓掌,给唐毅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我说行之,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这么阴险的主意都想得出来?怕是要有一场祖孙相残的大戏了。”
“这么说中玄公是赞同了?”唐毅问道。
“那是自然。”高拱笑道:“用了这个办法,战胜俺答的几率至少增加三成,又能出气,又没有风险,傻瓜才不支持!”
主张议和的三个人里面,真正有实力的只是高拱,摆平了他,剩下的两位根本成不了气候,唐毅的一块石头总算是落到了肚子里。
他伸了一个懒腰,“中玄公,还要烦劳你去和那两位说一声,小弟还要回去休息,熬夜受不了啊!”
唐毅打着哈气,往外面走,高拱跟着他的身后,到了门口的时候,高拱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行之,你可要多加小心,有人心术不正啊!”
是啊,居正不正!
唐毅意味深长地点头,“多谢中玄公提点,小弟会注意的。”
……
“这个张居正,来回撺掇,早知如此,把他挡在内阁之外就好了!”沈明臣气恼说道。
王寅并不赞同,“不让张居正进来,要是换一个更保守的阁老,新政恐怕更没有希望了。其实内阁里面留着张居正,对大人有好处。”
“什么好处,我只看到他添乱掣肘,根本是一个祸害!”
茅坤沉着脸道:“句章兄,看得出来,张居正其人是个地地道道的实学家,保皇党。他是一屁股坐在皇帝那边,对于内阁独大并不赞同。咱们的人发现他的管家和滕祥,冯保的家人都有往来,虽然动作极为隐蔽,可是天长日久,难免会暴露出来。”
“堂堂大学士,竟然和阉竖掺和到一起,我实在是看不出来,留着他的必要!”
“留着他是为了让皇帝安心!”王寅长出口气,“眼下内阁权势日重一日,如果再是铁板一块,必然引得陛下猜忌。只要有张居正通风报信,陛下就会以为内阁还在掌控之中,从而放松警惕,大人才能从容布局。不过有一个人是要干掉了。”
“谁?”沈明臣好奇道。
“李春芳!”王寅阴森森说道:“大人,不久之前,滕祥吵嚷着要派遣监军,掌控京营,多半就是李春芳唆使的。”
“他想挑起内廷和外廷的斗争?”唐毅道。
“没错,他应该就是这个算盘,只要内廷外廷斗起来,他这个首辅才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唐毅思量一下,突然笑了起来,“果然不能小觑天下群雄,能混到食物链顶端,没有一个好对付的。成了,暂时不说他们,先把俺答解决了,有这一场军功加持,看谁还敢和内阁抗衡!”
……
“殿下,这几天可睡得习惯?”
马栋背着手,笑嘻嘻到了大成台吉的房中。
大成台吉小脸发白,看起来无精打采,还有一丝慌乱。
“怎么,身体不舒服,要不要请大夫?”
“不要!”大成台吉突然可怜兮兮冲着马栋抱拳道:“我要回家,你们放我回去!”当初只是一时发怒,跑到了大明这边投降,说穿了就是小孩子闹脾气,离家出走。
可是在大同待了几天,大成台吉就怕了,虽然好吃好喝,可是连院子也不能出,就和监狱里的犯人一般。
他越发想念草原,想念纵马驰骋,想念射猎摔跤,还有心心念念的钟金姑娘……
“求你了,只要放我回去,我的爷爷会给你们好多好多的金子。”
见马栋笑吟吟的不为所动,他急了,“我爷爷会同意的,他不点头,我就去找我奶奶,只要一哭,她就什么都答应了。”
马栋突然十分感慨,大成台吉看起来人高马大,一张嘴都是孩子话,你当这是过家家啊!
“殿下,你以后想要银子,再也不用找爷爷,也不用找奶奶了。”
“那我找谁?”大成台吉好奇道。
“找你自己就成了。”马栋从怀里掏出一份圣旨。
“你认识汉字吗?”
“嗯,懂一些。”
“拿去看吧!”
大成台吉将信将疑,展开一看,写的不算繁琐,或许是为了照顾大成台吉的文化水平,上面说他归降大明,是懂得天数,顺应人心,龙心大悦,加封大成台吉为顺义王,大明金国之主,统辖漠南蒙古的汗王。赐丹书金印,宝刀宝马,龙袍龙椅,彩缎一万匹,细布一万匹,粮食二十万石,并且给予大成台吉唯一的通贡贸易许可权,双方在长城沿线,设立三处通商榷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