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从严讷的值房出来,建议他立刻下令,调查报纸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并且禁止出售。
虽然张居正没有摸清楚唐毅的心思,但是他出于本能,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
做了亏心事,总会心虚的,严讷下了死命令,不许京城出现任何有关俞大猷的宣传,报纸、书籍、戏曲、评书,全都不可以。谁敢违抗命令,严惩不贷。
严讷觉得凭着大学士的威风,还对付不了几个报童吗?
还别说,他真就不行。
京城的治安都在顺天府手里管着,从上到下,几乎都是唐毅的人马,严讷的命令不但没有管住满世界乱跑的报童,还把自己给暴露出来。
“是他!”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几个谋士听说严讷出面之后,都是一惊,赶快搜集各方资料,仔细研究起来。半天的时间,他们就把唐毅请了过来。
“大人,毛病多半就出在严讷身上。”茅坤叹道:“捉拿俞大猷,必须经过刑部和大理寺的审核,还有内阁批文,恰巧严讷就分管礼部和刑部,他完全有动手脚的本事,嫌疑非常大。”
徐阶标榜“三还”宣言,不再独揽票拟大权,内阁大学士都各有分工,除了徐阶总揽全局之外,唐顺之分管工部和兵部,李春芳分管吏部和户部,剩下的刑部和礼部就是严讷的分工。
这一次捉拿俞大猷,事发突然,完全越过了唐顺之和胡宗宪等人。
玩弄阴谋诡计,不但要有谋略,还要有能力,想要拿下一位功勋盖世的老将军,可不是轻松的,尤其是还要躲过各方耳目。
顺着思路找下去,牵连其中的人也就不难发现了、
首先要有理由,弹劾俞大猷的人是都察院御史陈聊芳,此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十分低调,和那些成名已久的骂神不同,他弹劾俞大猷贿赂上司,谎报军功,贪墨军饷,折子送到了内阁,严讷亲自批文,交给了刑部和大理寺。
上午批文下来,下午捉拿俞大猷的人马就派了出去。
为了保持神秘,韩丘等人连驿站都没住,只是他们动作再隐蔽,还是瞒不过锦衣卫的眼睛,当人马赶到了南直隶的时候,还是被发现,锦衣卫立刻把消息送到了宣府,不过终究还是晚了一步,没法提前阻止了。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都牵扯进去,严大学士好本事啊!”沈明臣怒不可遏道。
“不止。”王寅摇头,“还有内廷,内阁票拟之后,还需要批红,才能成为圣旨。对了,大人,黄公公怎么没有动作,就算不拦着,也该尽快给您送消息,莫非?”
黄锦也出事了?王寅都吓了一跳,要是牵涉到黄锦,事情可就捅破天了。唐毅连忙摇摇头,苦笑道:“前些日子陛下又找了一帮老道进京,要炼金丹,黄公公一直在忙活此事,批红是吴太监给的。”
说起来也是武将的悲哀,假如直接对胡宗宪下手,哪怕是个巡抚,布政使,都要经过嘉靖亲自过问,整天伺候在嘉靖身边的黄锦就不可能不知道。
对方显然想到了,他从俞大猷下手,哪怕老将军在民间的名声再高,在文官的眼睛里,还是一个粗鄙武夫,连明发六部都没有做,直接就给拿下了。
“严讷的手够长啊,连内廷都有人买他的账。”沈明臣疑惑道。
王寅不客气道:“不可能是严讷,他不过是青词宰相,二十年为官,没做过任何值得称道的事情,谁会为了他得罪大人。”
“那会是谁?”沈明臣追问道。
“还能是谁,显而易见了。”王寅幽幽说道:“都察院那边张宗宪被弹劾,右都御史王廷主事,此人是徐阶的学生,刑部尚书黄光升也是徐阶的学生,大理寺卿是马森,徐阶可是他的大恩人,大明朝的三法司,都成了他徐阶开的,狗屁‘三还’,还不是大权独揽,比起严分宜都要厉害三分。”
马森是嘉靖十四年的进士,资历很老,做过按察使,布政使,巡抚,严嵩倒台之后,他被召入京城,接掌户部。
不过由于他此前举荐的江西布政使宋淳贪赃枉法,马森也受了牵连,被御史弹劾,差点丢官罢职,徐阶从中周旋,把他降为大理寺卿,依旧是大九卿之一,马森欠了徐阶天大的人情。
“除了徐阶,谁能指挥动三法司,又是谁能让吴太监帮忙批红?”王寅反问道。
大家都沉默了,综合眼下的信息,矛头所指,就是徐阶。
当然,唐毅还有另外一种猜测,就是有人打着徐阶的旗号,狐假虎威。但是不管怎么样,都是徐党的势力,把账算到徐阶的头上,没有问题。
“对了,鹿门先生,十岳先生,你们可查清楚了,严讷为什么会卷进了?我看他不是多事的人。”
茅坤道:“大人还记得王本固吗?”
唐毅失声一笑,“怎么不记得,那可是不下于京城几位骂神的搅屎棍子。”
“他是严讷的大舅哥,前些年死在了辽东。”茅坤低声说道。
“原来如此!”
唐毅不由得感叹,官场说起来也小的很,不经意之间,就会得罪人。好在总算是有了方向,不至于像是没头苍蝇,乱猜乱想。
下面的任务就是如何破局反击,唐毅动用关系,把陈聊芳的奏疏给弄到了,其中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事情不少,几乎都可以忽略,唯独有一条罪名,写的十分清楚,就是俞大猷曾经将八万两的银票,分三批送给上司,一个月之后,俞大猷得以升任福建总兵。
陈聊芳据此认定俞大猷贿赂上司,数额巨大,罪行严重,不严惩不足以整肃军纪。
唐毅隐约记得的确俞大猷升官了,如果此事当真,的确有些麻烦。不但涉及了俞大猷,也涉及到胡宗宪。
沈明臣记忆很好,他立刻向唐毅介绍了情况。
的确有八万两银子,只是却不是贿赂,而是俞大猷打了胜仗,从倭寇手里缴获的,胡宗宪让他就地变卖,得到八万两银子,全都充作军饷,上缴总督府。
“有证据吗?比如收据,或者是账册?”唐毅追问道。
沈明臣摇摇头,咧着嘴苦笑道:“大人,要是我没记错,这笔银子没有进入公账,而是采买了礼物。”
“礼物,给谁的?”唐毅隐约感到了不妙。
“严世藩,还,还有王直!”
嗡!
脑袋一下子大了三圈,胡宗宪这个人什么都好,唯独不拘小节,说白了,就是有点匪气,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比如唐毅就知道胡宗宪克扣了不少军饷,其中有一部分用作宴饮款待,还有更大的部分是用来打点严家父子,收买倭寇头子,买通间谍细作。
他出手大方,一次送出几万两,好些倭寇头子都是被他收买的。银弹攻势之下,倭寇内部人心惶惶,互相猜忌,乱成了一团,最后弄得王直和徐海不得不先后投降,不得不说,银弹攻势有些时候比起铅弹还管用。
问题是这些钱都没法正式走账,只能靠着其他途径填补亏空,变卖缴获战利品,征收提编,截留朝廷税款,甚至以军用名义,低价采购生丝,再高价卖出……
总而言之,能捞钱的法子胡宗宪都用过。
事急从权,如果这些行为发生在一个名声很好的大臣身上,或许没有事情,可问题是胡宗宪和严党关系密切,加上他确实喜好排场,作风奢侈,人家很容易就把他和贪污联系起来,说也说不清楚。
看得出来,对方果真是一个高手,也足够卑鄙。利用别人为国为民之心,反而作为罪状,偏偏又让你有口难言。
俞大猷战场上有了收获,没有上缴而是私自售出,这是事实,把银子转给胡宗宪,没有任何凭证也是事实,胡宗宪又把银子给花了……哪管情理说得通,法理上也讲不清楚的。
饶是唐毅机敏过人,都觉得事情很难办,非常不好开脱。
几个谋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许久,茅坤用手指敲了一下桌子,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
“鹿门先生,您可是有主意了?”
“哈哈哈,大人,说起来也是天意,如果直接把俞老总押到京城,三司会审,明正典刑,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谁让他们自作聪明,在半路途中,审讯俞老总,就给咱们翻盘的机会。”
其实也不是对方犯傻,因为把人弄到了京城,大庭广众之下,贪污的事情就算坐实了,也不过是把俞大猷贬为庶人,胡宗宪最多致仕了事,根本牵连不到唐毅,显然对方不会满足处心积虑的一击,只拿下两个可有可无的棋子,故此才会在途中威逼利诱,撬开俞大猷的嘴巴。
“大人,眼下咱们要把水搅浑了,凡是东南的大家族哪个没有受过胡大帅的好处,岂止一个严世藩,徐阶如此,就算严讷也是如此,要把事情散步出去,让天下人都知道真相;其次,要发动东南的世家豪商,替俞老总和胡大帅鸣冤,不光要在京城歌颂抗倭功绩,两京一十三省,尤其是士林,舆论都要造起来!”茅坤大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