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这位皇帝有三大毛病,第一是疑心病重,第二是刚愎自用,第三是死不悔改,哪怕明知道自己错了,也不肯认错纠正。就比如越中四谏,沈炼公,椒山公等人上书弹劾奸党,一开口就是五大罪十大奸,就是窃主上之威福,蒙蔽圣听……这些话外人看起来没错,弹劾奸党的诸公也以为没错,可是陛下看在眼里,就大错特错。英明睿智的嘉靖皇帝,大明中兴之主,岂会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哪里用得着一帮酸腐文人指点教训。看到如此奏疏,陛下心中就先腻歪了一半,仅凭剩下一半的力道,又如何能击败奸党,就算是堵上了性命,做博浪一击,也只是竹篮打水,反而害了自己。”
徐渭背着手,摇头晃脑,大声说道。
唐慎听在耳朵里,也笑道:“文长先生高见,就拿此次张部堂来说,他以为只要自己打赢了,就能一俊遮百丑,哪里知晓陛下认为他是出于私心作祟,功劳越大就越是可恶,这时候上书,无异于火上浇油,睿智天子,岂容小臣指指点点!所以要想救张部堂,道理讲不通,唯有动之以情。毅儿用巨龟口含百花仙酒的方子,做玄龟献瑞,陛下服用之后,必然欢喜,甚至大赦天下。而且拖延了时间,陛下也就冷静下来,严党的害人招数自然会露出破绽。妙啊,真是太妙了!”
老爹和徐渭不停赞叹,唐毅脸色发红,腼腆说道:“爹,再夸下去,孩儿可就要骄傲了。”
“骄傲又如何,我儿做到了别人不敢做,不能做的大事,当爹的还不能高兴吗?”
“是啊是啊,行之,我看咱们该大吃一顿。”
唐毅轻笑道:“文长兄,你哪天少吃了?”
“是吗?”徐渭挠了挠头,笑道:“对了,行之,你怎么没把巨龟一起献上去啊,多了一只玄龟,咱们陛下就更愿意相信了,指不定这时候张部堂就出来了,再一高兴,就官复原职了。”
“不可能!”唐毅笑着摆摆手,“若是张部堂官复原职,就代表抓错了,陛下是不会认的。他能给,但是谁也别想从他的手里抢,咱们这位皇帝是很有性格的!至于象龟吗,那玩意憨憨傻傻的,伺候又费事,初看一眼,惊为神物,要是看多了,指不定就穿帮了。不过铺垫到了这一步,若是李太宰和徐阁老他们还保不住张部堂,干脆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徐渭愣了一下,抚掌大笑,“说得好,该让他们发愁了!”
……
要说这些日子,最郁闷的是谁,莫过于吏部尚书李默,当他得知严党对张经下手,气得发疯,满朝文武谁都知道他是张经的同乡,交情不浅,严党攻击张经,根本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李默当时就想着求见嘉靖,替张经说情,他还没有出府,有个家丁送来了锦衣卫的一份信,展开一看,是陆炳的字迹,上面写道:老师莫忘夏言之死!
一句话,好似晴天霹雳,雷得李默外焦里嫩。
大明朝虽然不像宋朝那样善待士人,但是也不会轻易杀人,就比如大礼议带头闹事的状元杨慎,也活得潇潇洒洒。但是有些事情绝对不能碰,碰了必死无疑,比如近侍结交边臣,大臣暗通藩王,再比如通倭……这些举动都代表着一件事,你在觊觎皇权,图谋不轨,踩了红线,必死无疑。
李默虽然脾气急躁,也不是傻瓜,他最大的助力就是陆炳,可是此案陆炳为了避嫌,根本不会帮他,还未开战,废了一半功力,李默困坐书房,整整一昼夜。熬得眼圈通红,他发疯一般,把书房摆设砸得粉碎,最后像泄气的皮球,坐在椅子上喘息。
“多行不义必自毙!严嵩你做初一别怪老夫做十五!明年就是外察之年,别管你推举谁接任东南总督,老夫都不会客气的!”
明代对于官员可不是任命了就完事,而是由完整的考察制度,除了三年一考,三次考满才能升迁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京察和外察,所谓京察每六年一次,主要针对京官,五品以下由吏部和都察院会同考察,四品以上,则需要上书自陈,由皇帝裁决去留。至于外察,则是三年一次,由吏部主持,很不巧,明年就是外察之年。
李默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外察内阁插不上手,唯一值得顾虑的就是都察院,可是去岁左都御史资历最深的屠侨致仕,接掌都察院的是周廷,此人虽然党附严嵩,但是资历威望都没法和李默相提并论。
更何况有陆炳在,周廷也不敢和李默分庭抗礼。
也就是说,只要再等大半年,李默的机会就来了。到时候他骑着四不像,手拿打神鞭,背后背着杏黄旗,看谁不顺眼,就送上封神榜,化为灰灰,那才叫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眼下虽然折了张经和李天宠两大干将,一旦掌握外察,他就能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让严党大出血,甚至就此倒台。
要想做到这一点,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能触怒嘉靖,否则失去主持外察的机会,自己就彻底完蛋了。
李默甚至怀疑,严党这时候出手拿下张经,就是为了引诱自己提前决战,而失去天时地利……
想到了最后,李默长叹一声:“半洲公,你先行一步,弟自当铲除严党,为你报仇!”
李默咒骂了一阵,似乎良心能过得去了,他就重新回到吏部,主持事务,仿佛一个没事人。
虽然如此,但是每当有一点动静,都会竖起耳朵,他迫切想知道,嘉靖到底会如何处置张经,虽然已经绝望,但是还总是有那么一丝侥幸,只要棺材板没有钉死,就有希望。
李默茫然地等着,等来等去,竟然真的等来了好消息,陆炳再度给他传信,说陛下得到了黄帝药方,玄龟献瑞,正在闭关政务都压下了。
这话一出,李默就仿佛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他激动地在书房转了一圈又一圈。
事缓则圆,只要能拖延时间,张经就还有活路,能从严党手里把人救出来,才能显得我李默的手段。
李太宰立刻下令,动员手下的门生故吏,寻找帮着张经脱罪,攻击赵文华和胡宗宪的证据。同时又散布言论,发动士林。
就在他上蹿下跳,忙活的时候,嘉靖把献祥瑞有功的徐阶叫到了精舍。
“是华亭来了,快给看座。”
徐阶听到华亭二字,激动得差点落泪,华亭是地名,用此称呼,比起称呼表字还要亲切尊重,这可是严阁老都没有的待遇。莫非凭着玄龟献瑞,自己要一跃取代严嵩?
徐阶只是想了一下,迅速恢复冷静,兴许陛下只是一时高兴,千万不能得意忘形,越是如此,就越要老实,徐阶不由得想起了当初获得大捷的唐慎,自己连学生都比不上吗?
很快,徐阁老平静下来,老老实实请安问好,比起往日还要恭敬。
嘉靖暗自点头,“华亭,朕服用琼浆玉液之后,浑身精力充沛,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几岁,不愧是黄帝遗宝,不同凡响,只是献宝之玄龟不在,真是让人遗憾!”
“陛下,玄龟乃是神兽,岂能长留人家,微臣以为陛下成就仙道,登临瑶池,必然又再见神兽的机会。”
“嗯,说得好,朕已经让六部九卿上贺表,华亭,你以为还该如何庆祝呢?”
徐阶眼珠一转,笑道:“陛下,天降祥瑞,岂能无因,东南大胜,陛下得宝,臣以为凭此二事,陛下应该祭祀祖庙,告知列祖列宗,还应该明发上谕,普天同庆,最好,还要大赦天下,以示吾皇之仁德!”
徐阶说完之后,乖乖跪在嘉靖面前,大气不敢出,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一张嘴,心就跳出来,张半洲是死是活,就在一句话了!
嘉靖倒是没有怀疑徐阶的用心,反而仔细思索起来,的确天降祥瑞和东南的大胜脱不开关系,尤其是玄龟出现的地方正是通州,押解张经的锦衣卫都看到了。
经过一个月的沉淀,嘉靖脑子也凉快了,严世藩的奏疏虽然厉害,可是假的还是假的,赵文华什么德行嘉靖岂能不知,跑了东南一趟,就知人善任,能统御全局?打死也不信!
再说了,好几万人的大战,光靠着赶巧就能打赢?
嘉靖越想也怀疑,只是他下令抓捕张经,要是放了,岂不是自打嘴巴……
“大赦天下,大赦天下啊!”嘉靖念叨着,说道:“华亭,张经老迈昏庸,贻误战机,本应该严惩不贷,可是念起年岁大了,又恰逢普天同庆,就让他回家抱孙子吧。对了,你再拟一道旨意,凡是监狱之中,六十以上的罪犯,一律赦免!”
“陛下如天之仁,微臣代天下臣民,叩谢皇恩!”
“叩谢皇恩!”小太监们一起附和。
……
严世藩非常郁闷,郁闷到了极点,自以为毙杀的绝招,竟然稀里糊涂失手了,张经老匹夫竟然死里逃生。屈指算起来,先有杨继盛,接着又是张经,该死的都没死,莫非自己害人的本事不成了?
就在严世藩胡思乱想的时候,干兄弟吴鹏跑了过来,气喘吁吁道:“东楼公,我弄到了那个琼浆玉液,那玩意根本不是黄帝的药方。”
严世藩独眼闪烁寒光,慌忙问道:“到底是什么,赶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