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毅觉得让文征明那种半仙般的人物为了柴米油盐费心,太过残忍了。他准备了足够用半年的大米、白面、腊肉、木炭,就连花椒大料都有,亲自送到了文家。老先生去听戏并不在家,老先生的侄子收下了东西,千恩万谢,临走还拿出一本书,说是老先生特意嘱咐的。
欣欣然回到了家中,唐毅满怀期待,文征明啊,没准是什么古籍珍本,那可值钱了。
洗了洗手,小心翼翼揭开包在外面的布,两个大字赫然出现。
“孟子”
唐毅急忙翻了翻,果然是老先生手抄的《孟子》,蝇头小楷无可挑剔,还有文征明的印章,只是离着唐毅的预想差了太多,烂大街的玩意,就算过了几百年,也未必值钱啊!
看着一脸失落的唐毅,徐渭捂着嘴,嘿嘿直笑。
“笑什么,不管如何都是文老先生亲笔抄的,我留下当传家宝了,你可别想偷走!”
徐渭一听笑得更欢了,走到桌子前,把《孟子》拿在了手里,看了两眼,鄙夷地看着唐毅。
“我笑你不识真佛,你看看这和平时看的孟子一样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唐毅接了过来,貌似有些厚,也有些重,猛地惊醒,“这,这是完整本啊!”
“没错。”徐渭叹道:“说起来孟老夫子也够倒霉的,历代流传的经典到了本朝竟然被砍了一刀,就好比完整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了太监,你说悲哀不?”
好吗,把孟老夫子送进宫了,要是别人听到,非治徐渭一个欺师灭祖的罪不可……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朱元璋出身寒微,夺得天下之后,非常努力学习,忽然有一日读到了《孟子》的一句话,朱皇帝不高兴了。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子南征北战,辛苦驱逐北元,打下偌大的江山,到你老东西的嘴里,竟然轻了,简直可杀不可留。
朱元璋耐着性子看下去,越看孟子的论调越生气,看来看去,看到了:“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老朱爆发了。
好大的狗胆,这不是教唆臣子造反吗,那还了得,别看你死了两千多年,朕一样办了你!
朱元璋当即下令把孟子逐出文庙,还下令毁禁《孟子》一书。
这下子可触及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命根子,刑部尚书钱唐高呼“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朱元璋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权力就能解决的,孟子重新回到了文庙,只是老朱是执着的,终于在洪武二十七年,刊发《孟子节文》,删除了“异端邪说”85章,足足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
从此之后,大明的官方考试用的都是删节版。如今文征明突然送了本“禁书”,唐毅不由得吓了一跳,文老才子不会想陷害自己吧?
唐毅慌忙把书包起来,想着是给老先生送回去,还是扔到火炉里烧了。看他胆小的模样,徐渭好一阵狂笑。
“行之啊,几百万两银子,你都指挥若定,小小一本书就把你吓成这样?衡山先生不过是告诉你要以生民为念,要想办法帮助危难之中的苏州百姓。”
唐毅讪笑了两下,的确区区一本书,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明毕竟和猪尾巴是不同的,想来想去,他把孟夫子放在了书架的顶端,最崇高,也最不显眼。做完之后,才有坐在了位置了。
“对了,文长兄,你又跑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的好老师好像有麻烦了?”
“你是说王知府?”唐毅惊问道。
“嗯!”徐渭拉过了椅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
“行之,我刚从几家晋商票号回来,你猜怎么着?他们居然在抛售票券,老百姓都跑去疯抢了,队伍排的老长。”
完了!
唐毅脸色一变,王崇古啊王崇古,你这一手可不高明啊!
虽然疯狂抛售可以抑制炒作票券,券涨不上去,实际的物价也上不去。但是,唐毅敢肯定晋商手里的票券根本不够用。毕竟操控票券发行权的是苏州的大户,他们在发动之前,岂会不做好应对。
这一抛售不但没法抑制物价,还会失去宝贵的筹码,让王崇古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徐渭聪明绝顶,跟着唐毅混了这么长时间,也弄懂了金融战的关键,忍不住说道:“行之,老西儿不是善于经营吗,他们怎么如此糊涂啊?”
“不是糊涂,而是有难言之隐。”唐毅断然说道:“他们毕竟是外来者,比不得地头蛇,要想调集物资,打压物价,只怕难度更大。”
“也有道理!”
徐渭翻了翻眼睛,突然惊呼道:“行之,你说王崇古会不会抽身逃跑?把烂摊子留给继任者?”
“呵呵,在几天前我也担心,生怕王崇古抽身走了,可是现在我不担心了,文长兄,你可知为什么?”
徐渭摇摇头。
“还要感谢李太宰,他执掌吏部以来,对严党任人唯亲,破坏祖制非常反感,规定凡是地方官吏,必须三年考满才能调任。王崇古刚来了一年多,又身处抗倭第一线,岂能轻易调动?就算是晋党实力庞大,想要绕开李太宰和严阁老,也是难度不小。再说了,还有一个唐部堂呢!”
“唐部堂?”徐渭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道:“莫非是荆川先生?”
唐毅笑眯眯的,好像是偷到公鸡的小狐狸,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徐渭仰天长叹,替王崇古默哀,摊上这么个学生,老先生可算是倒了血霉!
唐顺之身为南兵部,对南方的人事调动有很大话语权,他不用明着反对,只要在文书往来上动一点手脚,轻轻松松就能拖几个月。
这些时间足够让王崇古万劫不复了。
王崇古没有退路,还剩下唯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晋商会不会为了王崇古拼命,熟悉王崇古背景的人绝对不会有这种疑问,他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姐夫沈江等都是鼎鼎大名的商人。
再翻开王崇古的履历,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按理说资历不算是深厚,可是他从安庆、汝宁知府做起,历任刑部主事、陕西按察使、河南布政使,苏州知府,常镇兵备副使。十几年间,将大明朝转了大半,而且凡是他做官的地方,都是晋商势力范围。王崇古为了晋商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官职越来越大,跟着他发财的人不计其数。
王崇古有了麻烦,谁能袖手旁观!
唐毅默默盘算着,无论如何,王崇古和晋商都必须拼了,刀压在脖子上,不得不战!唐毅也不再留手,他把手下的几处产业都抵押出去,换取白银,再到各处疯狂采购,囤积物资。
就在他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有人登门造访。
“唐公子,在下名唤王孺,奉了老爷之命,前来请公子过去商议要事。”
唐毅一皱眉,“你的老爷是何人?最近忙于筹备道试,不是要紧的,就日后再说吧。”他面带不悦,桌案上摆着一摞厚厚的文章,最上面的刚刚写完,笔墨还没有干。
王孺扫了一眼,顿时骇然。
“真好!”看了一眼,就吸引人读下去,简直就是标准的八股范文,自己要是能写出一半的功力,何至于只是穷酸秀才,不得不给人家当家人啊!
“怎么先生也懂得八股?”
王孺一惊,忙说道:“唐公子,实不相瞒,在下中过秀才,屡试不第,如今在王府尊的手下做师爷。”
“你是老师的师爷?”
唐毅恍然大悟,忙站起身,让王孺坐下,又亲自奉茶,热情亲切的劲头儿简直让王孺受宠若惊。
“当不得公子如此抬爱。”
“王师爷不要客气,论起功名你是秀才,我还是白丁,你又是老师的左右手,劳苦功高,让人钦佩啊。”
真诚的话语,让王孺差点感动出眼泪,伺候人就是下九流,唐公子真是亲民啊!
“公子,东翁本想亲自前来,只是事务繁杂,抽不开身,不得不让在下来请公子过去。”
唐毅笑道:“没说的,既然老师相邀,我立刻就去。”
说着就去换洗穿戴,王孺站在书桌前面,偷偷翻了翻桌上的文章,每一张都有日期,还要修改的评语,大约从六月下旬就开始了,一天三篇,不多不少。
唐公子说他闭门读书,的确属实,看起来他没有跟着那些人起舞,东翁找他就算对了。
唐毅拾掇完毕,王孺匆匆把文章放好,带着唐毅,一路赶到了知府衙门。
刚一走进来,唐毅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抑感,每个人都神色慌张,行走匆忙,一直到了签押房,王崇古一身官服坐在那里,脸上明显憔悴了许多。见唐毅到来,勉强笑道:“行之,老夫找你过来,是有点事情想要行之帮忙。”
唐毅二话不说,“先生,你只管吩咐就是。”
王崇古倒是一愣,笑道:“你就不怕老夫给你找麻烦吗?”
“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师徒名分已定,学生岂能违背师命!”
王崇古紧紧盯着唐毅,想要从他眼神之中找出一丝破绽,可是从头到尾,他读到的只有真诚二字。
唉!
看来老夫是误会此子了,王崇古拍了拍唐毅的肩头,十分用力。
“行之,你此前的警告应验了,如今苏州物价飞涨,你给老夫出个主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