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
顾柔道:“所以差不多得了。”
宝珠道:“那可不是这样的,总归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好。”
顾柔放下镜子,托着腮,像是跟她说,也自己一边在想:“宝珠姐,你不觉得么,除了容,也该有一点别的什么,否则这样的人生,太闷了。就好像你,你平时老这么一身打扮,但我从来没看腻过。”
宝珠正忙着给她弄头发,这会儿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开心:“真的么,为什么。”
“嗯,因为你这个人有意思,有风度,有品位,也有善心,教人喜欢。不是个空壳子。”
宝珠听了高兴,心想,她说得也对,像云家五姑娘那样的人,漂亮是漂亮,确实也没意思,不讨人喜欢。于是道:“那……咱还打扮不?”
“把头发梳了就行,衣裳以后就不要每天弄新花样了,我也就穿一身,怪浪费的,如今还在打仗,军中缺物资。”
午后用过饭,顾柔又进了一碗宝珠煲的绿豆莲子羹,国师还遣卫士捎来了一大篮子新鲜的栀子花。
绿叶包裹着朵朵雪白玲珑的花蕾,均像是玉琢琼雕一般可爱。顾柔把它摆在窗台,将轩窗打开让风进来,清风穿堂,三间北房都弥漫着馥郁的香气。被秋老虎余热炙烤的心情也清爽起来。她今日心情不错,从书架手边抽了卷书,抱了坐在院子里读。
一打开,居然刚巧是钱鹏月写的一本杂记。
顾柔之所以晓得这本杂记出自钱鹏月手笔,是因为她读过那本《琅嬛才子俏狐仙》的故事手稿,上面的署名是“惊蛰生”,故而晓得他用这个化名。
钱鹏月化名于此也颇有深意,他名字里有三个月,而这惊蛰乃是三月的头一个节气,于是“惊蛰生”由此而生。
后来钱鹏月以这个化名将此手稿改编为话本在坊间售卖,还掀起坊间抢购狂潮,堪比洛阳纸贵的情形再现。所以此刻顾柔拿到这本杂记,便一下子认出他来。
杂记名为《道器三辨》。翻开头一卷,第一行引言便是这样写:
明君圣主,尊师贵道;自古以来,上者重道而轻器,下者得器用而不明道。而劣者以为,世间本无虚悬孤致之道,天下惟器,道在其中,无器而道不存。故而撰写此书,以为抛砖引玉之立……
顾柔看得似懂非懂,但模模糊糊晓得一条——自古以来贵族肯定是重道的,钱鹏月在这里反立其说,提出器用为重,观点委实惊世骇俗。
她很惊诧,也很羡慕,钱鹏月本朝大儒,没想到私底下也会做道家学问。就像大宗师,她常常见他捧读各种各样的杂书,偶尔问他几句别家学说相关的问题,引经据典信手拈来;遇到复杂的问题,也能深入浅出口吐莲花,能把深奥的道理讲得明白;简直像是一本行走的活辞典。
现在看看钱鹏月,果然厉害的人不光有天分,还得对自己够狠;这些人都纵览各家,融会贯通,可见人的一生学无止境,再有天分的人,也疏离不得学习。
她想起自己,自从离开白鸟营以来毫无建树,这些日又因为慵懒度日,虚胖数斤,连大宗师都说她手感越来越好,顿时心虚了起来。
顾柔越想越惶恐,再这么窝在后宅慵懒下去,人肯定就要傻了,人一胖轻功也飞不起来了,从此脑残身残,成为一个表里如一的废人,彻底玩完。这念头在脑子里一过,吓得她赶紧从屋里拿了笔墨纸砚,找了本空册子,边读边摘录下不懂的章句,作为一本记录手札,日后有机会再同大宗师请教。
那么,回到方才她头疼的、钱鹏月提给她的问题上面来——倒底什么是道,什么是器呢?
她记得前天还在读一本什么书上有写过,可是她走马观花囫囵吞枣,边吃零嘴边读书,居然给忘了书名,真是头疼得紧。
顾柔想得正抓耳挠腮,突然看见一行人抬着箱子来,竟然是孟章和祝小鱼,后面跟着几个卫士,抬着两口梨花木大箱子进院里来。
她兴奋得扔了书跳起来大叫:“祝小鱼!”“伍长!”顾柔跑过去和祝小鱼拥抱在一起。
“你怎么来了!”“冷司马叫俺来帮你搬东西!”“我有什么东西!”“俺也不晓得!”
孟章在一旁用两根食指堵耳朵。这两个姑子一见面也太聒噪了,说话非要用吼的嘛。
——今天大宗师让孟章搬些书过来给顾柔看,孟章一时找不到人手,叫了几个白鸟营的弟兄来搬,结果冷山看到了,便把祝小鱼叫过来,让她也去。
孟章一见到祝小鱼就脑仁儿疼,上次她非君不嫁的架势害得他在整个北军里都火了一把,至今传为笑柄,今天见面还不晓得要闹出什么丢人的事情来。孟章原本郁闷得紧,没想到祝小鱼却意外地安分,一路上虽然缠着她,问的都是些关于顾柔的问题。
顾柔抓着祝小鱼,两个人像是有说不完的话:“玉瑛呢,她最近怎么样。”
“玉瑛姐养伤呢,不过快好了。勇哥天天来看她。”
顾柔惊叫:“玉瑛受伤了?”
“是啊,出任务遇到对面的斥候,打起来了,没打过,跑回来就倒下了。冷司马说捡回条命就算好了。”
“对面的斥候现在都这么厉害。”顾柔记得向玉瑛的实力跟自个不相上下,有点心惊。
“是啊,听玉瑛姐说,铜皮铁骨,一刀扎进皮肉,碰到骨头,刀刃片抽出来都是弯的,可邪门了。”
孟章打岔:“祝小鱼,好好搬书,让你来是让你多嘴的吗。”祝小鱼脸一红,最听他的话,赶紧闭嘴:“俺搬书去了伍长,伍长你快养好伤回来,俺想死你啦!”
顾柔立在原地呆了一呆,大家都还以为她受着伤,牵挂着她,可是却不晓得她永远都不会再回去了……
傍晚,开始刮大风,院子里梧桐叶纷乱飘零。
直到夜里,天开始下雨。顾柔坐在灯前一边读书一边做札记,忽然窗外雪光一闪,亮如白昼,闪电降落。紧跟着,雷声在屋顶上嗡嗡作响。下起了入秋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雨。
这可麻烦了,顾柔想起白天看过的一张武陵地形图,武陵地势坑洼,如果沅水暴涨形成洪涝,有可能殃及两岸农田作物,那关系着将士们过冬的军粮。她很是忧心。
又是一个霹雳当头降下,砸在屋外的院子里,院中的那棵梧桐在狂风中摇摆,窗子被吹得呜咽发响,才秋凉的天,突然冷得像是冬天提前到来。
烛火跳跃了一下,顾柔起来给它加了个纸罩子,光线逐渐稳定,她正预备继续读书,忽然想起:她的鸟笼还在外头忘记收回来!
糟糕。她急急忙忙起身,拉开门,狂风轰然涌入,满室纱帐凌乱狂舞,高高地荡上房梁。
顾柔沿着门廊跑出去,院子的围廊下面,果然见到那只木漆笼子在风中摆荡,她愧疚死了,摘下来抱在怀里:“对不住对不住,都怪我,我不该忘了你!”
受惊的雀儿在笼中拼命扑腾,顾柔很担心——它的脚伤刚刚好,这样折腾会把自己弄伤的。
“你不要怕,没事了,我带你回屋里去。”
可是,雀儿受了惊,怎么也不肯平静下来,依旧在笼中竭力扑腾,羽毛簌簌落下,顾柔看得心疼死了,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它的伤好了,它是不是想要离开?
顾柔又提着鸟笼,匆匆跑到围廊下面。
院中,电闪雷鸣,雨急似箭,天空被闪电一遍又一遍地撕裂,混沌的天地忽明忽暗。
狂风吹起了她单薄的裙子,她的长发也在风里横飘,她对着一片干燥安全的廊檐,打开了鸟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