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三步, 前面那道身影已经穿过竹林;
追出竹林,视线开阔,一道静河蜿蜒淌过, 江雪禾身形被那水气沾上, 开始消散。往身后看,身后的竹林也倏然消失。
天地大寂,悬月当空。
缇婴静在原地, 立时反应过来,她似乎跟进了一个古阵中。
她一下子着急:“师兄, 快回来,这些阵不能乱闯……”
比如之前藏书阁的古阵。
眼下这个阵法, 以整片空旷之地做局,且一点杀机都寻不到,分明比当初的那个阵局更厉害。
但也不知是阵法隔绝了缇婴的声音,还是江雪禾变成陌生人后,当真冷漠得不认她这个师妹。他被静水卷走,如一缕烟般消失于原地。
缇婴怔住。
此时夜深,若是请人帮忙,少不得要解释师兄为什么闯古阵。自己和师兄正被玉京门的长老们当做重点看护对象,若在此时再出岔子,那些长老就算不把他们赶下山,也会惩罚得更狠吧。
奇怪,师兄为什么要这样?
缇婴在原地待半晌,终是跺跺脚。
她在原地留了一道痕迹,希冀自己出事的话,二师兄能救自己和师兄。接着,她一狠心向前迈一步,踩入了阵中。
她好歹跟着前师父学习了很久这些道法。
她努努力,只要时间够久,还是有机会找到师兄,安然无恙地将师兄带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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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群阳阵”。
它由“僭阳阵”与“鞫阴阵”二合为一,借三十六柱引魂香,露一个口,引生魂入阵。阵门即封,想再出去,必须有三十六柱引魂香作引,主动开阵,放人出来。
缇婴额上渗汗。
两重阵合为一阵,所花的灵石灵气与需要布阵的大能之力不匪。玉京门不愧是大宗门,却是不知道在自己家设这种厉害大阵做什么?难道玉京门主山中封着什么厉害怪物,怕怪物跑出去,才需要借助这种大阵?
缇婴再次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抬头看看月明。
沿着静水,此时只见月,平时玉京门的琼楼玉宇皆不能看到。此时便是她想退,也退不出去。
缇婴只好一边惧怕,一边自我安抚,一边在心中痛骂师兄。
群阳阵是很难出去的,但要在其中找到生魂,还是有法子的——引鬼符。
引鬼符与引魂香相佐,可以为缇婴指路。偏偏缇婴怕鬼怕得不得了,她实在不敢画引鬼符。
缇婴在阵中转半天,冷汗淋淋,手足僵冷。她最终下定决心,咬破十指,用童女血做引,寻找两个阵中的“僭阳阵”中的回应。若有回应,画出生符,亦有找到生魂的可能。
缇婴念念有词,努力调用灵力画符。她画废了几张,因为急躁,废了的符纸吞噬她的灵血,她脸色越来越白。
最后一道符,缇婴实在在怀中找不到空白的符纸。她看着地面,纠结半晌,终是咬牙,暗自调用自己体内的“大梦”咒术,直接在阵法上画起符来。
一重引路,再探生门。九宫两仪,七星来投——引!
地上光华幽亮,与天上月明相应。
缇婴抬头,茫然看着亮起来的阵法,难说心中的复杂。每次用大梦术,她都很容易成功,但是后果也分外严重……
缇婴回头,看到天地间阴气森重,已有鬼魅影子若隐若现,向她奔来……
缇婴脸色惨白。
静水在此时蜿蜒间大亮,旋转而起,包裹住缇婴。在那些鬼魂追上缇婴前,缇婴被静水带走,捏着画出的“生符”,被引路而走。
鬼魂们茫然立在原地,找不到主人,它们慢慢散开。
……当夜,玉京门很多弟子都说自己撞了鬼,但玉京门灵气充盈,寻常鬼魂不会来聚。弟子们找不到证据,只好疑惑着放下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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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符的引路,与走马灯分外相似。
缇婴意识清醒,身子却如烟,周围景致飞快变化,她根本来不及看。
缇婴在心里将师兄骂到第一百遍时,眼前终于有了光亮,她落到了地上——
流水潺潺,空谷幽静,不见云亦不见月。
此处鸦雀无声,有弟子安静地来去,各个垂目敛袖,分外守礼。
缇婴夹杂在人中,试着叫了他们两声,他们却都不应。而她抬头看,见这些弟子目中无神,眉心有一米粒大的朱点若隐若现。
周遭感觉不到灵气,只有一重重深重无比的鬼气。
抬目看,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与玉京门平日所见一模一样。
但玉京门平日是仙气重,此地却是鬼气重。
缇婴身子一颤,强忍着没吓晕。她糊里糊涂地被这些弟子裹挟着,跟他们一道往前走。
终于,他们到了一开阔道场,场中有一玄袍长老盘腿而坐。道场上的阵法闪着幽光,玄袍长老坐于阵中,在施法做些什么。
鬼气萦绕卷向他,又被那长老一掌推开。
重重阴森之气,下方有什么在撞击着阵法,桀桀凄厉唤声不绝——
“放我出去!”
“啊死老头,不要再压制我们!”
长幡无风而扬,困住那些想逃出去的鬼气。
此处引起森森,但长老所行之事,正是压制此地凶险。
长老对鬼气的排斥,阵法之下不知名的撞击怪物们对长老的咒骂,让缇婴大是惊喜。而长老一回头,缇婴认出那是门派中五大长老之一的陈长老,她更是感动得快要哭。
但紧接着,缇婴看到排队的弟子们,一个个走到的,正是陈长老面前。
离得最远的一个排队弟子,明明双眼无神,却低头恭敬地和陈长老说话。而陈长老满意地伸手拂在那弟子头上。
弟子额心朱点闪亮,低着头。
缇婴眼睁睁看着那弟子从阵的另一头出去,消失了。
……莫非那是生门?
缇婴按捺下自己的惶然与不解,说服自己没必要怕。她乖乖跟着队伍走,伪装那个弟子,看看此处是怎么回事。
然缇婴一抬头,猛地在排队弟子中,看到了师兄的身影。
那相貌普通的少年走在排队中,也与其他人一道眉心有朱点,双目无神浑浑噩噩。但他背影清而长,在一片诡异中,静立天地间,悠然从容,泠泠如霜雪。
缇婴悄悄猫腰,在弟子中钻进去:“让一让……”
这里只有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没有人回应她。那些弟子被她挤开,又再次聚起。全程静寂,没有让压阵的陈长老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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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婴钻到了江雪禾所在的位置。
江雪禾被弟子们推动着,要迈上台阶走向陈长老,身后忽然伸来一只秀白纤小的手,倏地将他拽走。那人用了一个很小的术法,拉着他一同消失于原地。
而留在原地的弟子们似没有看到有一人消失,他们前面空了一人,他们呆滞片刻后,继续向上走。
缇婴拉着江雪禾逃得离阵法远一些,她的术法一失灵,身子一趔趄,拽着师兄便要一起摔。师兄被她拉着的手腕忽然一翻,握住了她的手。
旁边有弟子似乎感觉到什么,双目之中短暂回神,向此处看来。
缇婴被人拽入黑暗中。
缇婴被捂住口鼻,被按在墙根石壁上。她湿润的眼睛眨巴,惊喜地看到江雪禾俯眼望来。
他双目清明,眉心的朱点若隐若现,却显然没有再被控制什么了。
江雪禾手捂住缇婴口鼻,有些意外。
他一个凛然,意识到自己方才被人控制了。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静水处,停留在缇婴喊他的声音上。
手心温热,轻轻一扎,像小动物的舔舐,柔软湿漉。
江雪禾倏地收回手,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再看看缇婴。
缇婴仰着脸,满脸不悦,小声说话:“我救了你,你要把我捂死了!”
江雪禾:“……”
……他只是怕她出错,惊动了那阵法与此处的诡谲,什么时候就要捂死她了?
缇婴眨巴着眼睛,观察他:“师兄,你醒过神了?不会再被控制了?”
江雪禾低头瞥她。
他看到自己袖口的青蓝色衣料,想起自己此时正应该是一个与缇婴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江雪禾对此地十分警惕,不想与缇婴在此时相认,便非常冷淡地“嗯”了一声。
缇婴:“……”
她听到外头的念咒声,当即忍不住好奇,探头往外看。
她奇怪:“这是怎么回事?”
江雪禾从容不迫:“玉京门一座主山,五道偏锋。主山有阴阳两面,阳面乃我们平时所见,阴面自然是现在看到的,被称为‘黄泉峰’。
“平时没人能见到‘黄泉峰’,‘黄泉峰’的出入,仅掌握在几位大长老手中。”
缇婴:“……”
她小声:“你怎么知道?”
江雪禾眼睛不眨:“我稍微博学些。”
缇婴更加确信他就是自己的师兄了——她师兄走南闯北,渊博之余,个性又是如此平和。
而缇婴用自己知道的,补充道:“那我便明白了。‘黄泉峰’下镇压着东西,几位大长老自当上大长老的那一刻起,就要不断轮值,来此地施法,强化阵法,好不让他们镇压的东西跑出来。”
这下轮到江雪禾问:“你怎么知道?”
缇婴洋洋得意,毫不谦虚:“我爱读书罢了。”
江雪禾:“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