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行三人出了沈府的宅院后,直接骑上了马。
沈溯和程小旗都是会骑马的,但萧言暮不会,所以萧言暮与程小旗共骑一乘。
他们从沈府出来,踏着整齐的街巷地砖,在冬日午后的冷风间,一路行到京中外城城郊处,奔向了一处颇为奢华的宅院。
这处宅院占地极大,独霸了几条巷,是一处独宅,围墙高耸,院墙内飞檐流丹鳞次栉比,白白其雪翠翠其竹,有丝竹声乱耳,四周有不少马车停留,一眼望去,竟是一处郡主的府门,这里居住的郡主号山覃。
山覃郡主的名头,萧言暮略微听说过一些,不是因为她多广知,而是因为这山覃郡主跟韩家人沾亲带故,山覃郡主嫁给了韩临渊的一个旁支哥哥,这位旁支哥哥还是刑部的人,跟韩临渊一同为官,关系颇为不错,只不过,这个旁支哥哥的官职不大,好像只是个从六品,所以尚了郡主后,干脆就住在郡主府里。
当年萧言暮成亲的时候,山覃郡主送过些礼,那时萧言暮见她,若是厚颜,也可以唤一声“嫂嫂”。
沈溯带着她们二人纵马到了山覃郡主的府门前后,便翻身下马了,府门前早有管家模样的人等候着沈溯,一见到沈溯来,立刻迎着沈溯往里面走。
她由程小旗带着,因此往前一贴,便将脸贴到了程小旗的耳畔,低声问程小旗:“这是山覃郡主的住处。”
“嗯。”程小旗低低的应了一声,又道:“下马,别说话。”
萧言暮便也不说话了,只跟着程小旗一起下了马。
此时,沈溯正在和门口的管家交涉,管家连连应诺,道是:“自是应当,沈大人要办案嘛,我们大爷自然该配合,您只往里面去,我们大爷早在里面等您呢,只是今日办宴,大爷难免被牵扯,还请大人坐下来吃上两杯薄酒先。”
沈溯一边跟着那管家往里面走,一边道:“是沈某来的不巧,只是案情紧急,换不得日子。”
管家连连弯腰道:“不敢劳大人换日子,只是稍等片刻,宴席马上便要结束了——”
萧言暮跟程小旗跟在后面,萧言暮听着这意思,心想,沈溯看起来像是来办案的。
既然是办案,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与山覃郡主甚至连面儿都没见过,只是八竿子勉强打上的关系啊。
萧言暮百思不得其解,只得一边暗暗盘算,一边观察着山覃郡主的府门。
山覃郡主的府邸虽然不在内城中,但是好歹也是郡主,规格不会差的,是个极大的五进宅,其内回廊长亭、玉山竹林、湖水角亭一应俱全,他们三人随着管家走到了前厅。
行到办宴处,管家便临时找了个最末尾、靠近廊檐回处,为他们添了一张书案,叫他们先参宴。
沈溯坐着,萧言暮和程小旗在沈溯后头站着。
这次的宴会瞧着像是诗词会,办在湖水畔,湖水旁的回廊前厅下,摆了一张张长桌,桌旁放着些小火炉,桌上摆着笔墨纸砚,既可隔长廊观湖,也可与友人谈诗,若是有人即兴,可以直接在纸上写诗。
诗词会是交友,不管什么身份阶段,都可以“诗词”会友,所以氛围轻松自在极了,比之旁的宴会来说,没有那么多繁琐的规矩,很多人都是拿着两支笔,便去旁人的书案间说话。
许多青年才俊与姑娘们在其中穿行,看着都是京中的富家子弟,瞧着热闹极了,人群当中的就是山覃郡主和这家的韩大公子,正处于宴会中心,难怪没时间与沈溯言谈。
萧言暮在沈溯身后站定之后,远远望着那一场诗词会,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山覃郡主就爱好诗词,常爱在一些诗社、书斋里逗留,也经常办一些赏诗会、读书会之类的宴会,颇有才名,引来不少青年才俊和姑娘们来参加。
萧言暮以前甚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她虽然是韩大夫人,但是因为出身和性情的缘故,与京中的夫人姑娘们并不熟识,这样的宴会也来的少,只是偶尔听说过一些。
她一双眼偶尔在四周转一转,对这一切都带着好奇,但沈溯却像是司空见惯了似的,什么都没管,只在案后站着。
沈溯的到来在宴席上稍微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偶尔有目光瞟过来,远远便看见树枝繁盛间,屋檐飞瓦下,沈溯站在案后,神色淡然的立着,身后跟着两个小旗。
沈溯来赴山覃郡主的宴了。
宴席上的一些人因此而暗自兴奋。
——
沈溯才在案后站定,都未有半晌,便有人上来与沈溯搭话。
“沈大人,许久不见。”来的这道身影一身书生袍,说话的声音温和平静,上前一步时先鞠躬行礼,起身时,昂起一张带着笑的面颊。
来者是个十六岁少年郎,穿着一身翠色缺胯长衫,其后以银丝线勾出一枝枝银色高竹,发鬓板板正正的束着,瞧着就是个翩翩美少年,他也生了一双单狐眼,但面容笑意盈盈,便不显得冷薄,瞧着有几分乖巧,手中还提着一壶桂花酒。
待到来人一抬起头来,萧言暮顿时惊了一瞬。
只因这人不是旁人,而是她的弟弟。
萧言谨!
她当初因为萧言谨一直偏帮着韩临渊,而对萧言谨失望,因太过悲愤,隐隐又生了断亲之意,所以离开韩府时,她也没曾跟沈溯说过,要给萧言谨留下什么只言片语,她就当自己没有这个弟弟了。
她那时候想,既然萧言谨觉得韩临渊是对的,那就让萧言谨跟韩临渊一起生活吧,父母离去之后,她贩布卖绸,也算是将他养大,尽了做姐姐的职责,往后再也不见,她也不愧对他,日后下了阴曹地府,见了早逝的爹娘,也能理直气壮的给爹娘磕个头。
只是她没想到,她出了韩府没两日,竟然就又见到萧言谨了。
萧言谨瞧着还与之前没有多大分别,正是俊美少年,风流倜傥的好时候,大冬天腰间还插着一把折扇,一副风度翩翩的鲜嫩模样,瞧着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但萧言暮却已经和以前大为不同了。
她此刻戴着面具,穿着南典府司的小旗官袍,往沈溯的身后一站,人还是那个人,却好似突然换了一副皮囊,旁人见了她,虽然知道她是个女人,但是也不会将她当做闺阁女子瞧,而是规规矩矩、略带尊崇的喊上一声“大人”。
这种感觉让萧言暮自己都觉得惊奇,她都快认不出来自己了,更何况是一旁的萧言谨,萧言谨根本就没看她,只是一门心思的和沈溯搭话。
萧言暮站在沈溯身后,可以正视见萧言谨的表情。
萧言谨是萧言暮一手带大的,她清楚萧言谨现在的每一个表情,萧言谨与沈溯搭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很紧张。
萧言暮瞧着他,隐隐间好像知道了沈溯这次为什么要将她带上了。
她的弟弟,看起来似乎是专程来找沈溯的。
萧言暮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便见沈溯道:“原是萧二公子,上次韩府一别,已是许久不见了。”
提起来之前韩府一别的事,萧言谨心里便是一紧,勉强笑道:“当日...当日将沈千户送回房后,我还回去找过沈千户呢,结果便瞧见您不见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给萧某担忧坏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还没忘细细观察沈溯的表情,想瞧一瞧沈溯有没有什么表情变化,但可惜,沈溯那张脸上看不出来任何表情。
沈溯只道:“沈某当时半醉半醒间去了旁处,由小厮送走了,劳公子挂心。”
见沈溯态度平和,萧言谨心里也就渐渐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他想,瞧着沈溯这模样,应当并没有发现之前的事情,否则,面对害了自己的人,沈溯不该是如此平和的态度。
“今日得见沈千户也是缘分,还请沈千户满饮此杯。”萧言谨用随身带着的酒壶直接给案上的酒杯里斟了一杯酒,一脸笑容的说道:“一会儿若有诗性,沈大人也可去席上转一转。”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站在后面看着的萧言暮再蠢也意识到不对了。
萧言谨的姿态很紧张,倒酒的时候动作也很僵硬,一看就让人觉得有问题,她下意识的想要动作,却被一旁的程小旗抓了一把。
在没人瞧见的暗处,程小旗缓缓摇头。
萧言暮骤然清醒过来。
她都能发现的事情,沈溯会发现不了吗?
沈溯早就发现了萧言谨的不对劲,不然不会带她过来,或者说,今日这一切,都该是沈溯特意设好的一个局,沈溯在等着萧言谨钻进来。
她的念头才刚转到这里,便瞧见在宴席远处,有一道身影一直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瞧,是个粉俏嫩生的姑娘打扮,萧言暮一眼正对上她的面。
竟是韩羡鱼。
有那么一瞬间,萧言暮脑子里混沌的丝线突然找到了个源头。
当日在韩府的宴席上,给沈溯下药的人就是韩羡鱼,而今日,韩羡鱼又出现在了这里,且,就在方才,萧言谨与沈溯讲话时,说的也是上一次的宴席——上一次在韩府的宴席,萧言谨似乎就做了什么。
只这样一想,萧言暮的心口便“砰砰”的跳了起来。
她的目光不可避免的从萧言谨的身上挪开,缓缓的落到背对着她的沈溯的身上。
沈溯身上穿着飞鱼服,她只能看见脖颈后方那一小截雪泠泠的白的肤,但她几乎都能想象到沈溯的表情。
眉眼平静,像是不知喜怒,偶尔说话时会勾一勾唇,礼节性的点头一笑——明明是敷衍的,但是你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这是极好。”此时,沈溯似是什么都没察觉,从萧言谨的手里接过了那杯酒。
萧言谨的眼眸闪着精光,定定地看着沈溯。
沈溯要第二次,踏进同一个圈套了。
这一次,萧言谨想,他一定不会再出任何意外的。
在上一次,韩府中,沈溯跑不见了之后,韩羡鱼和萧言谨大发了一通脾气。
萧言谨也不敢发火,只忍下了这些羞辱。
而没过两天,韩羡鱼便又来寻了他,说是又得知了沈溯会出现在山覃郡主的府门上,便特意撺掇山覃郡主办个诗会,恰好这诗会的时日便定在沈溯来拜访的时候。
这样,只要沈溯来了,山覃郡主和这府门的韩大人便会被绊住手脚,暂时腾不出空来陪沈溯,韩羡鱼也就有了机会,她要求萧言谨将之前在韩府的事情再来做一次。
韩羡鱼对沈溯的妄念与日俱增,之前在韩府没成,但后来听说沈溯要来山覃郡主这里问话,便又找理由来了山覃郡主这里。
毕竟韩府与山覃郡主也沾亲带故,韩羡鱼也可唤山覃郡主一声“嫂嫂”,且韩羡鱼跟萧言谨也确实都算得上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来便来了,山覃郡主并非是韩府本家,跟萧言暮没什么仇怨,也不会讨厌萧言暮的弟弟,来了只当个客人,好生招待便是。
山覃郡主根本不知道韩羡鱼在打什么主意,否则,她才不会让韩羡鱼过来呢,到时候出了事儿,山覃郡主这个办宴的也要遭殃。
这一场密谋,只有韩羡鱼和萧言谨两个人知道,对于韩羡鱼来说,这是一场婚姻,但对于萧言谨来说,这是一场官途。
萧言暮失踪的事情,韩临渊瞒的特别紧,连萧言谨都不知道,要是萧言谨知道萧言暮已经跟别的男人跑了,估计连韩府都不敢待下去,哪里还敢跟韩羡鱼出来害人找事。
萧言谨自然也不知道,他以为被姐夫关在府门中的姐姐,其实早已经逃出了韩府,此时,甚至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心里此刻塞不下其余的事,只剩下了沈溯手里的那杯酒。
酒杯里面的液体摇晃间,闪着清浅的光,只要被沈溯饮下去,只要被沈溯饮下去——
萧言谨直勾勾的瞪着眼,看着沈溯动作。
但就在沈溯端起那杯酒,即将饮下之前,沈溯抬眸看向他,含笑道:“萧公子不饮吗?”
萧言谨拿着酒壶的手指一僵。
是、是啊,他给沈溯倒了一杯酒,却不曾给自己倒酒,这般直勾勾的盯着沈溯喝,确实有些奇怪。
萧言谨下意识的就想找理由推诿,因为他知道——这杯酒里有毒。
但是,沈溯此时已经拿了另一个杯摆在他面前,道:“与萧公子共饮。”
此时若是推脱,怕是会引起沈溯的警觉,萧言谨只能倒了一杯给自己,咬着牙与沈溯一起饮下去。
箭到弦上,不得不发了。
萧言谨心里有一点侥幸心理,他想,他少倒一点,少喝一点,说不定毒发的时候慢一点,反正他一个男人,也不怕吃亏,实在不行随便找个丫鬟也能混过去,只要沈溯喝下去这杯酒,他就不算白受罪。
这一杯酒一下肚,便从肺腑间烧起一股烫意,这股烫意又烧上后腰,一路顶上头皮,让萧言谨有一瞬间的晕眩。
这药劲儿竟然这么猛。
他一时间站立不稳,下意识扶住了沈溯的案。
然后,萧言谨便听沈溯说道:“萧二公子,沈某有些晕,劳烦二公子为沈某寻个休息的地方。”
萧言谨听见这话,下意识抬眸看过去。
在他面前,沈溯那张锋艳昳丽的脸似是都模糊成了两个人影,沈溯的话似是也朦朦胧胧的听不太清楚。
药效竟然发作的这么快,萧言谨一阵腿软,他硬咬了自己舌头一口,靠着疼痛站稳了身子。
“沈大人,这边走。”萧言谨一旁引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