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拜最后一尊佛的时候,香灰飘绕,她磕完三个头,先直起了腰背。
看到孔黎鸢也直起了腰,将那张掩盖住脸的面巾摘了下来。她之前同她说,佛不会理会不肯透露真面目的拜佛人,所以到每一个殿内都摘下面巾。
此时此刻,孔黎鸢双手还是合十,紧闭着双眼,额头顶着一抹被压出来的红,莫名显得有些绮靡。
似乎隐藏着十分浓烈的情感寄托,连眼睫毛都发出细微的震动。
拜佛不拜四,于是孔黎鸢在每个殿里的第三次跪拜,都花费了许久的时间。
付汀梨知道孔黎鸢也从未信过佛。
但在这一刻还是同她一样,决心将自己所有的虔诚都敬给佛。
看到孔黎鸢额头皮肤上的那一抹红,付汀梨忽然心口泛酸。
于是又很茫然地抬头,双眼闭紧,在慈眉善目的菩萨像面前双手合十:
菩萨啊菩萨,如果你能听到我的愿望,如果你能谅解我之前的好与不好……
我只希望在我身旁的这个女人一切都好,无痛无灾,无病无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可以伤害她。
包括我自己。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尊佛像还是像之前那般慈眉善目。
但她却坚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旁边的孔黎鸢缓慢睁开眼睛,里面还有残余的迷惘,以及一簇重新燃起的火。
她们同时站起身来,牢牢牵着对方的手迈过殿里的门槛。
抵在一起的戒指硌得骨都粘烫,像在这次跪拜中获得新生。
在浅金色阳光下,孔黎鸢的手指抚过她刚刚因为叩拜而散落下来的发,
“你对菩萨说了什么?”
“我说希望我爱的每一个人都能过得好。”付汀梨说,然后又问,“那你呢?”
孔黎鸢笑而不语。
“为什么不和我说?”付汀梨不依不饶。
“告诉你不就作废了?”孔黎鸢按了按她微微皱起来的鼻子,像是教导,“在愿望实现之前都不要说出来。”
付汀梨觉得这人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但也没恼,只是好声好气地发出质疑,
“这又不是过生日许生日愿望,哪有说出来就作废的道理。那就算有这个道理吧,那我不也已经都和你透露完了?”
“没关系。”孔黎鸢只说这一句。
“为什么没关系?”
孔黎鸢没再说话,只是朝她很清晰很畅快地笑一下。
大概是穿着她旧卫衣的关系,整个人学生气很足,肤色也在短短的几天里晒得比以前深了一些,不再是寡白的冷寂。
所以在阳光下溢出来了某种鲜明的特质,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懒。
却很饱满,也很浓烈。
于是付汀梨在那一秒钟知晓——大概孔黎鸢那么用力那么敬重许下的愿望里,或许已经涵盖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愿望。
所以她才会那样坦然地问出她的愿望,然后和她说:没关系。
这一天,付汀梨在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前,想到了很多。
譬如浪迹天涯从不停留的祝木子和祝曼达,譬如在这年夏至夜里扔下啤酒瓶说“老娘爱你啊王八蛋”的理发店老板娘。
于是很深刻地明白一件事:
抽象的爱,是痛呼是轰轰烈烈是亡命天涯,是一把浓烈的火;
具象的爱,是爱一个人会希望她一切都好,是一汪宽容的湖。
没有哪一种爱更好,只有在爱里往复浮沉也终究写下不悔誓言的人。
五年前的那一个加州夏天,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她们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径。
五年后的这一个加州夏天,她们在一尊巨大佛像前再度并行,肩抵着肩,义无反顾地同时献出自己细瘦却坚韧的腰背。
虔诚地叩拜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信仰,同时向命运和佛祈祷。
感谢庞大的命运能够慷慨地让她们再度合流,希望所有灾难病祸都远离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只当一对普通而平凡的有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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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旧金山的这几天,乔丽潘一直待孔黎鸢很宽容。
这个洒脱飒爽的中年女性,并没有因为她上次在疗养院和她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恼怒,也没有因此而看轻她。
但孔黎鸢很清晰地知道,她待她好待她宽容,是因为付汀梨很爱她。
孔黎鸢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真要说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对“付汀梨的妈妈”到底怀揣着一种怎样的情感。
或许是感激,是好奇,大部分时候是有些游离的姿态。
她很标准地对这个慷慨的女性表示自己的尊敬,偶尔有些无法控制的陌生,很难流露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就好像她的人生中,与生俱来就缺少这一部分。
直到回国那一天,乔丽潘送她们到机场。趁付汀梨去上厕所的间隙。
这个中年女人在旧金山的风里,像个很好的长辈一样抱了一下她。
温暖掌心抚了抚她的背脊,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其实我不想说这么肉麻的话,一般呢,对自己的孩子说说也就罢了,但对别人的孩子说,就显得很像是说教,别人听着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