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猎猎,素裙扬起一角,蹁跹如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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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之中,两名少年正缠斗在一处, 身无灵力, 他们便只能近身而战。但是显然, 修行道法的二人都不长于此,若让武者来看, 只会觉得招式连拙劣都称不上。
他们手中各自握着把相同的短匕, 匕首在身体上划过, 却并不见血液有血液溢出,只留下一道焦黑痕迹以及尖锐痛楚。
而除了短匕外, 拳脚相加对这具身体造成的伤害痛虽痛矣,却无法致命。
可惜与姬瑶不同, 短匕在他们手中根本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局面僵持许久,谁都不能真正占了上风。
相互掐着对方脖颈,两人都有些面目狰狞,想置对方于死地的心情显然并不作伪。
身形稍瘦弱些的少年被压制在下方,面色憋得有些发红,眼见短匕扬起,要落向自己要害,他连忙偏头,及时躲开这一刀。
趁此机会,他试图翻身反制,但因为气力不足,两人纠缠中向斜坡下滚去,衣袍沾上草根尘泥,最后一人后脑重重撞在了突起的山石上,头晕目眩。
稍瘦弱的少年当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扬起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匕,刺进了对手脖颈。
一阵耀目白光闪过,少年身形化作点点星芒消散,地上只遗落下一枚玉令。
瘦弱少年迫不及待地抓起玉令,只见其上镌刻着名姓,云气白中泛青,缓缓涌动着。
他并不关心败在自己手上的人是谁,将自己腰上玉令与这枚玉令相撞,只见白中泛青的云气缓缓涌入自己的玉令之中,令原本只是丝丝缕缕的青色顿时浓郁了许多。
不仅如此,当气运涌入之时,少年身上留下的焦黑刀痕逐渐好转,消弭于无形。
他蓦地大笑起来:“气运,真的是气运!”
经此一战,他心中猜想得到了验证,在这试炼之地中,竟然可以将旁人气运夺之为己用!
但凡修士,便都清楚气运的重要。气运强盛者,即便出身微末,天资不济,在天道偏爱下,最后总能成就大事。
而像气运这般生来注定的天命,轻易不可改换,更不说将旁人气运掠为己用,修真界几乎未曾流传过这般术法。
他修占星卜筮之术,对于气运的了解也就更甚于其他修士,也是因此,才能这么快便生出关于掠夺气运的猜想。
从前他也未曾听说过试炼之地竟与气运有关,但瘦弱少年已经顾不得想那么多,眼底泛起贪婪光芒。
若是自己能再成功掠夺几人气运,应该就足以将自身气运从青白转为蓝紫了吧?
正当他陷入畅想之时,有些急促的风声自远处传来,幽紫的瘴气被风暴挟裹而来,逐渐向他所在之处蔓延。
虽然不知这瘴气风暴的究竟,但想也知道,落入其中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瘦弱少年脸色一变,飞快向相反方向逃窜而去。
只是没有灵力加持,这具身体的速度实在有限,而瘴气风暴来得比他预料中更快,不过片刻便已追上了他的脚步。
瘦弱少年的心高高悬起,但就算他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瘴气风暴将他的身形笼罩其中。
而在身体没入瘴气的这一刻,他全身皮肤开始染上黑色,随后寸寸化作飞灰湮灭。惊恐的神情定格在脸上,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向前的姿态,最后却还是没能摆脱瘴气,彻底消湮。
瘴气风暴终于停滞下来,在密林中形成一道分界线,一线生,一线死。
少年只差几步之遥便能摆脱瘴气,但他终究还是慢了。
玉令摔落在地,显露的另一面又出现了一行字,入瘴气者,死。
同样的情形发生在试炼之地各处上演,像瘦弱少年一样发现了玉令秘密的人不在少数,事关气运,许多人都生出了贪念来。
密林与戈壁交界之处,艰难逃过追杀的蝉衣躲在高大林木后,急促喘息着,神色阴沉。
她腿上有几道短匕留下的焦黑痕迹,这也是限制了她继续行动的根由。
蝉衣是随景弈一道进入试炼之地的,她虽不是仙门弟子,但作为妖族,她可以作为景弈契约妖兽随他进入。
没想到此番试炼之地的情形与往年皆是不同,她再睁开眼时,不仅孤身一人,更是被投入了一副全无灵力的身体。
而在看清自己腰间玉令的瞬间,她便意识到玉令与气运的关联,也立时猜到了掠夺气运的方式。
气运——
如今上虞大小仙门弟子都在这试炼之地中,其中气运强盛者不在少数。
若要将他们的气运夺为己用,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毕竟,在这试炼之地中,所有人都失去了灵力,回到同一起点。
而作为妖族,蝉衣战斗的本能自然比许多人族修士更占优势。
只是在杀了二三落单的仙门修士后,她便为体修伏击,最后虽侥幸逃脱,身上有数处为短匕所伤,尤其伤在腿上,令她不得不停下遁逃的脚步。
她现在的情况实在很危险,蝉衣不清楚,为短匕毙命后,死去的只是这副躯壳,还是会连同意识一起,但她不想赌。
想治好伤,必须借玉令气运,但以她现在情形,又如何有把握成功抢夺?
灌木丛中传来窸窣响动,陷入沉思的蝉衣猛地抬头看去,对上了陈云起木讷的面容。
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他,面上不由闪过一瞬意外,他如今可知玉令与气运的关联?
眼中幽光闪动,蝉衣仰头看向他,脸上犹带着几分稚嫩天真:“我将玉令给你,你能不杀我么?”
这是句试探。
“不会。”对此,陈云起只回了两个字,他不会杀她。
听到这个答案,蝉衣立时便知,他一定还不知道玉令的秘密。
果然,蠢货始终都是蠢货。
见陈云起要离开,蝉衣再次开口,叫住了他,神情可怜:“你既然不杀我,不如帮一帮我,否则以我现下境况,终归是要死的。”
这话实在有些得寸进尺,蝉衣却不觉得自己过分,她道:“我是吱吱最好的朋友,难道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死在这里?”
陈云起停住了脚步,见此,蝉衣眼中露出带着几许得意的了然之色,她就知道,陈稚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真是个好哥哥啊……她在心底喟叹了一声。
陈云起回过身,向蝉衣走近,蹲下身想查看她的伤势。
蝉衣盯着他腰间那把短匕,脸上漾出天真笑意,嘴角梨涡甜美:“陈云起,谢谢了。”
就在他靠近的一瞬,蝉衣骤然暴起,夺过他腰间短匕,反手划向陈云起脖颈。
一道黑色痕迹现在脖颈上,陈云起眼中难掩惊愕之色,他没想到蝉衣会这么做,陈云起以为,哪怕他们不算朋友,至少也是乡邻。
受过封应许教导,他的身体本能向后闪避,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不过也是因此,这一刀没有立刻要了他的命。
“怎么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这样蠢。”蝉衣笑着,还是那般天真无邪,只是在这般情形下,这样的笑容不免叫人生出种不寒而栗之感。
陈云起的身体向后摔在地上,已然失去了反抗余力,见此情形,蝉衣噙着笑,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
腰间玉令垂下,落入陈云起眼中,他看清了其上名姓。
陈稚。
蝉衣腰间玉令上,是陈稚二字。
陈云起不知玉令与气运的关联,但他知道出现在自己腰间玉令上的,是自己的名姓。
为什么蝉衣的玉令上,会是陈稚的名姓?为什么会是他妹妹的名姓?!
陈云起顾不上脖颈上传来的剧痛,他直勾勾地盯着玉令,南极生物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整理断断续续地开口:“为什么……你的玉令……是阿稚的名字……”
如今姬瑶以陈稚的身份存于世间,这玉令会是她的么?但曾亲眼见过姬瑶出手的陈云起,绝不相信蝉衣可以夺来姬瑶的玉令。
那么她的玉令上,为什么会有他妹妹的名字?!
“这个啊。”蝉衣低头看向腰间玉令,云淡风轻道,“因为我夺了她的命盘啊,如今在天地法则中,我才是陈稚。”
蝉衣出自青蛇一族,但与寻常蛇族不同的是,她体内那点微末的远古跗蛇血脉复苏,觉醒了跗蛇天赋,能夺人命盘,取代这个人的身份存于世间。
也是因为这个天赋,境界尚且低微的蝉衣被族老逐出青蛇族自生自灭,她不仅能取代人,也能夺取妖的命盘,青蛇族族老不愿将这样危险的妖物留在自己身边。
看在她父母都为青蛇族战死,他们才留了她一命,只将她逐出族中。
而妖力微弱的蝉衣竭力掩藏自己的异常,一路流浪至杏花里,昏厥在河边,为陈稚所发现。
青蛇族在成年前本没有性别,在夺了陈稚命盘后,蝉衣才暂时有了性别。
蝉衣靠近陈云起,笑得无邪:“你看,我这张脸,如今是不是与你妹妹很有几分相似?”
第一百零七章
在听到蝉衣这句话时, 陈云起骤然红了双目,他吃力地开口:“你说……什么……”
“吱吱……不是……病死的……”
“她本来该活着的,否则本命灯熄灭, 陈氏又怎么会派人来寻她回去。”蝉衣笑着道。
重伤无法起身的陈云起直直看着她, 素来木讷的脸为难言悲恸充溢, 他的妹妹,他的吱吱, 原来不是病死的……
这么多年来,陈云起一直觉得, 当年他不该见陈稚好转,便没有带她往樵县继续求医, 这才令她的病情在冬末的风雪中骤然恶化, 回天乏术。
“为什么……”陈云起喃喃道, “你不是,吱吱最好的朋友么?”
听了这话,蝉衣却是偏了偏头,理所当然道:“那她借我一条命, 不是应该的吗?”
她到杏花里时已近油尽灯枯, 若不尽快寻个合适的人换命, 死的便是她了。
蝉衣笑得仍旧那般天真,她似乎丝毫也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叫陈云起身上一阵阵发冷。
“为什么不是我……”他嘶声道, 神情中糅杂着愤怒和悲恸, 显出几分扭曲,“为什么不用我的命——”
如果可以, 他宁愿死的是他自己。
蝉衣撇了撇嘴,似有些不屑:“你的气运太弱了。”
陈稚的气运有青蓝之色, 而陈云起气运只是一片惨白,他注定只会是个一无所成的凡人,甚至活不到成年之时,蝉衣当然要选对自己更有利的那个。
所以在养好伤后,蝉衣以跗蛇天赋,夺来了陈稚命盘。
也是在那个雪夜,陈云起的妹妹,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其实若论起气运之强,景弈更甚陈稚两分,但他有法器护身,又已踏入道途,彼时衰弱的蝉衣难以顶替他的命盘,天生病弱的陈稚便是最好的选择。
陈云起所有的神情都化作一片木然,就只是因为这样么?因为他是个气运衰弱的凡人,所以才活了下来。
可他们做错了什么?吱吱做错了什么?
她的善意,最后却成了要她性命的药引。
蝉衣并不在意陈云起如何想,她横刀架在他脖颈上:“所以现在那个陈稚,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