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阜成门箭楼。
济尔哈朗已经在楼中立了许久,眼前的黑暗已经被火把照得彻底亮开。
几乎不用去想,就知道,敌人已经全体出动,就要在今天将北京城抢下来,将城中所有建州人杀个干净。
而我建州如今只剩下这一座城,再没有没有退路了。
一直都知道敌人集中了秦军山东军的所有精华,再加上朝鲜营和岛津联队这两支仆从军,总数已经接近四万。四万这个数字在大家口中说起来或许不算什么,但真见着了,眼前这山呼海啸的呐喊声,这满天满地的火把,这已经覆盖了世上所有声音的脚步声,还是让城头的建州人呼吸不畅,浑身颤栗。
这还真是无上军威啊,是啊,当初建州八旗全盛时期所有主力战兵加一起也不过六七万人马。而如今,这城头上不过一两万老弱病残,能守得住吗?
“能守住的,肯定能。”济尔哈朗转过身来,看着聚在城墙上面面相觑的士卒们,大笑:“看看你们这模样,身上那里还有半点咱们建州人的气势?我们是谁,我们是英雄的建州人,什么样的苦仗恶仗没有打过,自从我济尔哈朗领军出征以来,就没有输过。你们要相信我,相我会带领你们赢得这一场胜利的。我将站在这城墙上,直到最后,要么战死,要么杀光所有的敌人。过来!”
说罢,他一招手。
就有一群士卒带着十个人走上前来,这十人都是孩子。最大的那个才十岁,最小的那个还是襁褓中。
这些孩子身上都穿着绫罗绸缎和貂皮衫子,脖子下要么挂着金锁要么挂着玉佩,头上还戴着六合一统帽,不用问,定然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少爷。
一下子押上来这么多孩子,众人心中都是一阵迷惑,弄不明白王爷这么做究竟是做什么?按说,大战之前,杀几个敌人的俘虏或者城中不守规矩的汉人祭旗,也能鼓舞士气。不过,弄这么一群孩子上来,好象没有意义啊!
正疑惑间,为首那个军士拱手道:“禀王爷,阿哥们都请过来了。”
这个时候,最大那个十岁的孩子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对着济尔哈朗喊道:“阿玛,阿玛,我怕!”
城头的士卒都哄一声低呼,他们万万没想到这十个孩子竟然是济尔哈朗的儿子,郑亲王府的小王爷。
济尔哈朗怒视儿子一眼,喝道:“哭什么哭,咱们建州可没有只知道流眼泪的怂货,马上住口。否则,休怪本王军法无情。”
这一喝声色俱厉,顿时吓得那孩子浑身颤抖,再哭不出声来。
济尔哈朗指这那一群小孩子,对众士卒道:“知道他们是谁吗?”
“……”没有人说话,城头为之一静,只火把上滴下的油脂在空中劈啪着响。
济尔哈朗指着最大的那个儿子,道:“你来告诉大家。”
那孩子这才怯生生地应了一声,颤声道:“我是,我是……我是郑亲王济尔哈朗长子,母母亲是郑亲王府四福晋扎鲁特博尔吉……吉特氏,巴格贝勒之女。生于天聪七年五月十三日巳时。我叫富尔墩,今年十岁。”
济尔哈朗点点头,又指着另外一个孩子:“报上你的名字。”
这个孩子明显地比哥哥富尔墩要强些,朗声道:“是,阿玛。”他对着众将士道:“我叫济度,乃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次子。”
“下一个。”济尔哈朗。
“我叫勒度,郑亲王济尔哈朗第三子。”
“巴尔堪,郑亲王济尔哈朗第四子。”
……
众孩子一一报上名来,直到最后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济尔哈朗道:“他叫海仑,我的第十子。今日,我郑亲王府满门都在这里,都将战在这城楼上。等下仗一打起来,某绝不后退一步。某已经叫人在箭楼里堆满了柴禾硫磺硝石,一旦城破,将全家共赴国难。”
这个时候,他的长子富尔墩又“哇”一声哭起来:“阿玛,我不想死,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混帐东西,真是好日子过惯了,把咱们建州人的血气都丢了吗?”济尔哈朗喝了他一声,看到儿子满是泪水的小脸,心中突然一软。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叹道:“富尔墩,若是城破,你藏在家里难道就能够躲得过去吗?你若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或许还能做汉人的奴隶。可你是谁,我济尔哈朗的长子,郑亲王王爵未来的继承人,到时候,高杰和刘春会放过你吗?那眼泪抹掉,把胸膛挺起来。别怕,不就是个死字,就算是死,也得死得像我建州的男子汉。别说是你,就连我,还有这里所有的将士,都已经当自己死了。我建州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了,不能退,只有拼命。只有拼命,或许还能杀出一条血路。我建州不会亡!”
所有的将士都同时跪了下去,满满热泪,同声大吼:“我建州,不会亡!”
满城的锣鼓声都响了起来,预示着一场决定建州人命运的决战即将上演。
……
“咚咚,咚咚!”鼙鼓一声声催人肝肠。
接着,北京城几座钟楼的大钟也同时鸣响。无数建州人提着兵器从家里冲出来,高声呐喊:“建州,建州!”
又人高声问:“去哪里,去哪里?”
“上城墙去,快快快,汉人要进攻了。无论去哪里,反正上城墙就对了。”
“来来来,给我一口酒。”
“你要壮胆吗?”
“咯咯,咱们建州人什么时候需要这牢什子壮胆了。他奶奶的,天气实在太冷,暖暖身子。”
“没用的东西,还是怕了。要暖和,上城墙去。郑亲王已经生起了篝火,等下厮杀起来,一身就热了。”
人越来越多,转眼,北京内城的满城里,街道上已经挤满了建州男人。
这个时候,有妇人搭着梯子爬上围墙,将几锭碎银子扔下去,高声叫道:“这是我手头的私房,是给你们的犒赏银子。好好打仗,替我多杀几个汉人。”
一个大约六十多岁的老头穿着一件皮甲经过这里,他也不去拣地上的银子,反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那妇人的手背,笑道:“我操!”
那妇人大怒:“老不死的,你要来占老娘的便宜吗?”
那老头哈哈笑道:“占你便宜又如何,反正你男人已经死在扬州了。你那片地荒得太久,都要沤烂了。反正你手已经被我摸了,等这一仗打完,老子娶你就是。”
街上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都预感到这老不羞的会有大麻烦,墙头这个姓纽轱卢的妇人可是有名的母老虎。
可是,突然间,那妇人突然红了脸,低下脸看着那个糟老头子,柔声道:“保重,活着回来。你若敢娶,老娘就敢嫁!”
说着,就用袖子掩了脸。
“哈哈!”所有的人都在放声大笑。
那老头站在街上,呆了半天,这才放声道:“纽轱卢,你放心好了,老子会奋勇杀敌的。老头本是孤家寡人一个,心中也没有什么牵挂。现在好了,有女人了。我会帮郑亲王守住北京的,我要保护我的女人!”
说完,提着刀子大步朝西面走去。
街上依旧拥堵,有人在喊,“谁给我一把刀,他娘的,没有兵器还怎么替郑亲王打仗。”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妇人的脑袋从围墙上探出来,将一把虎枪扔到街上去,高声喊:“这是我那死鬼男人留下来的遗物,给你了,我建州的海冬青!”
接着又是一个女人打开门,吃力地拖出来一副铠甲:“谁要,谁要?”
“给我。”有一个建州人走上前去。
那妇人麻利地替他穿着铠甲,好半天才弄好,然后将一枚熟鸡蛋塞在他的手中:“保重!”
更多的妇女和老人打开房门,将家中的兵器铠甲金银食物扔在街上,听凭将士自取之。
东西实在太多了,简直就是拾之不尽,被一双双脚踩在地上。
看到这种情形,所有的建州人的热血都快要沸腾了。
军人的职责就是守护,抛开这场战争的正义对错与否不谈,此刻的建州已经全体动员,都在为本民族的生死存亡而挣扎奋战。
在街角处,一个打更老者提着铜锣,满面都是眼泪:“我建州还是有希望的,何满,是不是这样啊?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建州会赢的。”说到后面,他竟然哽咽了。
他身边,是一个独臂瘸子。
这人正是何满,同一年前相比,此刻的他形销骨立,眼睛里全是红丝,显得异常疲惫。但嘴角却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没用的,没用的,赢不了。我算是看明白了,所谓的战争,说到底就是国力之争。就算我建州人再英雄,可手头的力量就这么些。杀了一个汉人,立即就有十个汉人扑上来。杀十个,接着就要面队一百个,怎么杀得干净?而建州,死一个少一个。老伯,你看,这街上的士卒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残的残,还是当年入关时的八旗精锐吗?”
“我们现在坚持得越久,汉人的报复必然更加的残酷。”
何满说到这里,禁不住咯咯地笑起来。他指着那些不断将兵器铠甲食物从屋中送出来的妇女,道:“如果没有今天这一出,一旦北京城破,她们还有活路。可是,现在,咱们整个建州都要为这一场战争负责了。咯咯,没有人能够活下去。这就是命啊!”
“你……”打更老头抬起手想要打,可是,手却无力地垂了下去。
“没有人是无辜的,都要死。建州,完了!”何满哈哈笑着:“老伯,你屋里不是有一坛上好的蒸馏白酒吗,走,咱们回家去,再杀两只鸡,吃他个痛快。别到城破之后,反便宜了高杰和刘春。看情形,秦军和山东军要想破城,起码要一天,咱们还来得及受用。”
“哈哈!”笑声中,何满一瘸一拐地走远,有怪腔怪调的歌声传来:“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愁来天不管,输与风和日暖……呜呜……”到最后,竟是长歌当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