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渊半闭着眼睛,拧紧了眉头,雾绕的话在他心底激起了不小的一圈儿波澜,他习武多年,可以说在九州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可到了这里,他确确实实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洛迦渊想起了月光下的狐十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狐十七看起来很悠哉地站在那里,好像把身上所有的破绽都暴露在外了,但实际上,他的每一处破绽都与另外一处破绽融合交汇,成了最严密的防御,若是有人贸然进攻,必然吃定了苦头。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招式,而他知道,这才是习武的精髓。
洛迦渊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拎起月泠身边的剑,脚步轻点,飞身落在月光披洒的山头上。
淳璟拧着脖子看着巨大月亮下的洛迦渊,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很流畅,很轻松,好像它天生就该那样舞出来的一样。
但只有洛迦渊自己知道,他的每一次出剑都调动了身体的每一个关节,将它们融合在一起,虽然辛苦,但防御和攻击都可以算是无懈可击了。
淳璟看着他不禁瞪大了眼睛,他从没见洛迦渊出过手,今日一见,着实比月泠还要厉害。但比其他来,就差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了。
他眯着眼睛咧嘴笑了笑,手掌猛地一拍地面,整个人翻飞而起,朝着月亮飞去。他要好好讨教一下洛迦渊的身法,因为洛迦渊和慕容辛白是一起长大的伙伴,可是他们的招式却并不相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结构模式。
苏小梧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拂晓时分。
巨大的太阳从山后升起来,炙热的白光打下来,山坡上的花支楞着叶片、花瓣绽放开来。俏生生,明艳艳,每一片花瓣上都带着昨夜的露水,露珠反射的光晃得人的眼睛一片模糊,瀑布下的溪水依旧清冽,没有一点儿血色,只有沿岸的白石头还泛着鲜艳的红色,不时溢出一点血丝来。
慕容辛白的笛声将这山谷衬得更加清幽,青鸟停在慕容辛白肩上不时叫上一两声。流水潺潺,鸟语花香,真的有点儿世外桃源的样子。
苏小梧双手交叠在胸前,双眸放空,望着头顶水洗一般的碧蓝色天空。
小狐狸优雅地走到苏小梧身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轻轻一跃跳到苏小梧身上,歪着头蹭了蹭她的衣襟。
苏小梧没有动,慢慢闭上眼睛,回想起昏睡时梦见的一切。
人在生死一线的时候总能回想起许多早已被忘记的事情。那些事情并非真正被遗忘,而是被一些杂乱无序的事情掩盖。就像被几米深的灰尘掩盖了行迹的桌子,虽然看不见,但它确实不曾消失。
苏小梧恍然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在沦为小乞丐之前的日子,那时她叫苏水灵,住在苏府,跟所有人住在一起,父亲,母亲,苏水玉。每个年幼的孩子都是贪心的,他们都渴望得到父母全部的爱,苏家的两个孩子也是一样。
苏水灵自幼体弱,相对应的,苏氏夫妇对她的关注也就更多一些,这也就让苏水玉感到自己被忽视,被遗忘了。
孩子天性敏感,他们能感觉到许许多多大人们不说,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情绪。虽然那些大人总是自视自己公正不阿,待每个孩子都一样,但到底是有所偏差的,即便只是那么一点点儿。
孩子总能抓住那细微的差别,然后……宣泄。
苏水玉开始发脾气,摔杯子,恶作剧,她很有活力,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她抢夺苏水灵的玩具,撕碎了再还给她。她杂碎她的杯子,把她推到那些碎片上。
苏氏夫妇对苏水灵越是宠爱,苏水玉对付她的举动就越恶劣。
苏小梧闭着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一直想要记起的事情,真的记起来了,却好像都是伤痛,因为她已经记不起苏家任何一个人的脸,只记得身体上残留的疼痛。
人总是这样,温暖的、幸福的事情总容易让人遗忘,但那些痛苦的、悲伤的却是刻骨铭心的,好像就算死了,被长埋地下,那种伤痛也会跟随着灵魂,不死不灭。
有些东西总是要伴人一生的。
那时候苏水灵还很小,小得记忆都是模糊的,她记不得自己当初是几岁,只记得那天的夜很黑,很冷,在没有那样冷的一天了,好像似要将时间冰冻,那天的灯笼很红,摇摇晃晃,红得像是美人唇边的朱砂,她瞥见苏水玉倚着门在笑,她从未见她那样笑过,眼睛里冒着狂热的兴奋的光,咧着嘴角咯咯地笑个不停,真的是不停,那笑声一直停留在她的耳畔。
直到她在破庙里醒来,什么也记不得了。
淳璟头顶着六翼鼠从瀑布后面走出来,怀里抱着一只坑坑洼洼的足有一尺长,直径半尺的的棕色外皮的椭圆形的瓜。
他站在水潭边上,一手尽力抱着瓜,一手拍了拍身上的水渍,偏头瞥见苏小梧愣了一下,抱着那瓜果跑到苏小梧身边,屈膝跪坐在她身边,脸上堆着笑,叫道,“姐姐,你醒了!”说着将身边的瓜果举起来给苏小梧看,“你看这个!很香很香。”
苏小梧偏头看着他抿着嘴唇笑了笑。
淳璟笑嘻嘻地将瓜果搁在一边,一手拉着苏小梧的手,一手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坐起来。看到她脖子上未消的疤痕眼神暗了暗,那冷光一闪转瞬消失,他扭头抱起那瓜果放在两人中间。
“这是什么东西?”苏小梧歪头看了一会儿,笑道,“龙蛋?”
“应该不是吧,我从一棵藤上摘下来的。”淳璟抿着嘴唇,摇了摇头,将那瓜转了一圈儿,给苏小梧看了看那瓜屁股,“你看,还有瓜蒂呢。不过这个皮很厚,我一掌下去竟然没有劈开!”说道这里淳璟有些懊恼地看了看自己的手,瓜没事,他的手倒是被瓜皮隔得生疼。
慕容辛白已经收起了笛子,青鸟扑棱着翅膀落到水中的一块石头上,低头咕嘟嘟喝了口水。慕容辛白走到苏小梧身边蹲下,看着那颗怪异的瓜,挑了挑眉。
苏小梧看着慕容辛白恢复红润的脸色,抓住他的手腕,慕容辛白只是笑着,望着苏小梧的目光温柔如水,他握住苏小梧的手,让她按在自己的脉搏上。
过了一会儿,苏小梧挑着眉毛长出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
“全好了?”苏小梧问他。
“没有。”慕容辛白摇了摇头,坐下来歪靠在她身上,做出疲惫不堪的模样,笑眯眯道。
苏小梧偏头瞪了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姐姐,借你的匕首用用。”淳璟还在研究那只瓜,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头也不抬地朝苏小梧摊开手。
苏小梧笑了笑,从怀里解下那匕首,小狐狸噌地一下跳到一边,戒备地看着那匕首,到底是龙鳞锻造的,它一个小道行的狐狸还是会害怕的。
“小心点儿。”苏小梧笑了笑将匕首递给淳璟,嘱咐道。
淳璟微眯着眼睛看着那瓜,舔了舔嘴唇。
“等等。”慕容辛白握住淳璟抓着匕首的手,扭头,扬声朝不远处的雾绕和云归喊道,“云归,过来带小公子切瓜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淳璟瞪着慕容辛白咬牙切齿道。
“你下手每个准头,伤了青青怎么办?而且……月泠回来了。”慕容辛白轻叹了一口气,往瀑布那边看了一眼。
淳璟抿了抿嘴唇轻哼了一声,抱起瓜朝云归那边儿走去,六翼鼠趴在他头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只瓜。
月泠提着水囊像燕子一样从瀑布上面飞掠下来,落在苏小梧身边,将水递给洛迦渊,“雪山融水。”
洛迦渊拔开塞子,一股冷气瞬间从水囊里飘出来,月泠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洛迦渊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走到苏小梧身边,瞥了一眼一直闪避他目光的慕容辛白。
“行行行!我走。”慕容辛白终于耐不住洛迦渊的目光,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往一边走去。被人一直盯着,就算再有定力的人也不免心里别扭。
小狐狸身形一闪化成白狐将苏小梧围在里面,巨大的脑袋蹭了蹭苏小梧的脸。
“这是要做什么?”苏小梧扫了一眼旁的人,他们都在默契地做自己的事,好像对洛迦渊的举动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洛迦渊看着她眯着眼睛笑了笑,接着道,“你已经睡了两天,这样的事,我已经做了不下百遍。你醒着,倒是第一次。”
月泠远远地站在一边,紧拧着眉头望着苏小梧。
苏小梧脖子上的伤已经比先前好太多了,焦黑色已经褪去,现在已经长了粉色的新肉,只要不再腐蚀,恢复起来就快多了。
洛迦渊从怀里拿出一方丝帕,用雪山融水浸湿了。
“你忍一忍,有点儿凉。”洛迦渊抿了抿嘴唇,单手拿着那方帕子,抬头看着苏小梧。
苏小梧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那帕子上还冒着寒气呢,沾到身上不得一个激灵才怪,苏小梧紧了紧衣裳,抬手想要去摸脖子,却被闪身到身边的月泠擒住了手腕儿。
“伤还没好,摸了会留疤。”月泠看着她,皱眉道。
苏小梧看了他一眼,小脸儿皱巴在一起,苦哈哈地看着月泠,“我现在已经手脚冰凉了,不用冰敷了吧。”
月泠没有理她,紧紧扣住苏小梧的两只手,防止她乱动,朝洛迦渊点了点头。
“啊!”
一声尖叫,惊起远山飞鸟,苏小梧仰着脖子,脸色苍白地靠在月泠怀里,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嘴巴,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你现在活像被人强暴之后的新娘子。”洛迦渊看着苏小梧的脸忍不住勾着嘴唇笑了笑,他将帕子扔在一边,从从怀里摸出一只瓷瓶递给月泠,慢慢站起来拎着帕子走到水边。
他现在双手已经被冻得麻木了,仿佛那根棍子一敲,就会一节一节掉下来。他将手浸在水里,竟感觉到水是滚烫的,甚至是沸腾的。他泡了一会儿,活动了一下手指的关节,长出了一口气。
月泠将那瓷瓶里乳白色透明的液体倒在苏小梧脖子上,均匀地抹开。苏小梧依旧圆睁着眼睛,像是被吓傻了一样,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全身都在变暖,眼睛里看到的阳光不再是惨白的颜色,而是温暖的橘色。
她慢慢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胸口平稳地起伏着。
“青青?”慕容辛白凑过来轻轻拍了拍苏小梧的肩膀,微蹙着眉唤她的名字。
苏小梧睁开眼睛,伸手扯住他的衣领,将他拉到面前,两人之间只有两寸。慕容辛白的脸突然红了,他抿着嘴唇看着苏小梧轻笑着,也不说话。
“你竟然放任他们两个对我的谋杀!”苏小梧猛地推开他,咬着牙瞪着他。
慕容辛白坐在地上,手掩着唇轻咳了两声,脸上越发红了。
淳璟抱着切开的瓜兴冲冲地往这边走。
“你们也是一样!”苏小梧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猛地大吼一声,歇斯底里地叫道。
“这两天都是这样的啊。”淳璟呆站在原地,看着苏小梧眨了眨眼睛,喃喃道,说完低头看着怀里的瓜,不敢看苏小梧。一开始的时候他也曾凑到苏小梧身边,看洛迦渊为苏小梧治疗,那水囊的塞子一打开,他就给冻得逃开了,他能想象,那水溅到身上的感觉,更何况苏小梧要用那些雪水敷伤口。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洛迦渊从水边回来,看着坐在地上使小性子的苏小梧,轻轻笑了笑道,“良药苦口,方利于病,行医总要对症下药,你的伤是血污的腐蚀,自然要用纯净的雪水来调治,不然,落了疤还是小事,丢了性命可不值得。”
苏小梧看了他一会儿,冷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你惹下的祸,倒让我来顶缸。”慕容辛白咳了几声,笑着站起来,指着洛迦渊道,“这样的治疗方式还用要几回?”
“那就看她的表现了。”洛迦渊眯着眼睛看着苏小梧,轻轻笑了笑。
苏小梧全身一个激灵,喉咙发出一声咕隆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