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路程上算,四明山镇与大兰山之间不过十来里地,当张杰与这支名为黄岩的营头遭遇后,立刻就派出信使,向北面继续围攻大兰山的达素和田雄报信。
黄岩营,乃是陈文得到了郑家的海贸货款后新建的那四个营头之一。这四个营的主要兵员来自于反正的台州绿营、温州绿营和青田城守营以及属于分守道的守备营,另外还招募了部分新兵,以为补充。
不过出于前绿营兵过多,不利于体制的执行,陈文在这个四个营的新兵完成了基础训练的同时便打散了另外四个营,进行对调服务。这样一来,这几个营的前绿营兵也就只剩下了不到一半,而且其中还夹杂了各个反正部队营头的兵员,原本的结构被打散,士兵重新作为分子编入新营,也确保了那些前绿营军官们无法威胁到监军官、军法官等浙江明军系统的地位和权利。
黄岩营的营官便是前温州绿营副将胡来觐,在升任温州副将之前,他不过是陕西巡抚标营的中军游击。而此刻,挡在他面前的定海总兵张杰,是辽东人士,在降清前可是江北四镇中实力最强的靖国公黄得功麾下的八总兵之一。降清后镇守定海以御舟山明军,乃是浙江绿营中排在最前列的几个大将之一,当初他可是连直面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到了现在,胡来觐已经是浙江明军的一员战将,而张杰却依旧是那个定海总兵。此间,哪怕兵力不过只有张杰的三分之二,胡来觐却胆气十足,一旦遭遇便立刻下令整队,摆出进攻阵型直扑张杰的本阵。
四明山镇,位于四明山区的南部中心地带,其周遭区域林木密布,地势起伏不平,还多有小山、溪流,本就不适于列阵而战。张杰先期抵达,更是已占据了相对有利的地形。然而,即便如此,胡来觐却干脆以一个长枪阵的步兵局作为中坚,两个鸳鸯阵的步兵局直接突入两侧的山林,好不遮掩其意图的向定标发起了进攻。
长枪阵适宜阵战,这是胡来觐在讲武学堂里学到的,而鸳鸯阵则更加适用于狭窄地形和复杂环境的作战,其中像是浙东的山区,就最为适合其发挥战斗力。
中路的长枪阵缓步向前,直扑张杰将旗所在的四明山镇,而背镇列阵的定标中营也毫不示弱,利用早已架设好的火炮轰击明军队列。然而,虽是新营头,但其中无论是前绿营,还是对调自其它营头的,老兵的比例却也不算太低,当进入清军火炮射程后,得到了参谋队提醒的胡来觐立刻下令突击,只见将旗前倾,大队的明军便陡然加速,迅速扑向四明山镇前的定标中营。
与此同时,左右两翼在突入山林之中后,迅速向四明山镇方向合围。
打了几年的交道,虽说是没有真正意义上正面交锋过,但是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走,提标等部屡败其手,尤其是王升当初也有过在宁波绿营编练鸳鸯阵的经历,使得他对于深入山林与明军交锋本就有着极大的抵触心理。是故,当黄岩营的两翼进入山林,张杰的左右两营便在林地外的平地上列阵,以待明军。
然而,这样的地形,原本就是鸳鸯阵的主场,戚继光当年就是在这等地形吊打同样依赖个人武勇的倭寇。
而浙江明军,多年来对绿营兵几近碾压式的胜利所培养出的自信心,再加上军功的渴望,当明军两翼的鸳鸯阵自山林中冲出,这个新营头在与定标这样老兵比例相当不低的老牌绿营接触上之后,竟很快便如烧红了的钢刀划过凝固的牛油一般,迅速而猛烈的将围绕镇子列阵的三个营分隔开来。
甫一接战,便被当初连话都懒得过的庸将,以着只有自身三分之二的兵力完成了全面压制,身在镇中一处制高点观察战场局面的张杰差一点儿就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开战之初就这样,如果被明军从任何一个方向突入到镇子中,那么其结果完全是不言自明了。可是这样的地形,兵力优势本就很难发挥出来,而他手中唯一有优势的骑兵却连突袭的路径都没有。即便是有,胡来觐身边还有一个完整的局,清一色的一丈五尺长的长枪,就算是蒙了马眼去踹长枪林也完全踹不动。
压制一旦形成,要不设法破局,要不坚持到对手的攻击能力耗尽,再要不就是撑到援兵抵达完成包抄,别无他法。可他的任务就是堵截明军的援兵,达素和田雄把力量都用在了围歼那支入局明军的大功上,在结束前根本不可能向他施以援手。
这样一来,自行破局乃是妄想,坚持到明军攻击不下去了,估计他也看不到那一天。直到此时此刻,张杰突然发现,似乎掉进这个陷阱里的根本就不是陈文,甚至可以说明军援救大兰山本就是一场将计就计,而陈文的那个营救大兰山的营头其实才是用来钓浙江清军主力的诱饵!
一旦想明白了这些,张杰立刻派出亲兵带着口信赶往大兰山,向达素和田雄说明情况,要他们尽早做出决断。而他,一个出卖过弘光天子的叛将,从内心深处就早已不再敢奢望明军能够接受他的归降,眼下也只有出死力在此支撑了。
相比张杰,胡来觐这样的用兵已算是中规中矩,甚至陈文在设立讲武学堂之初也没打算速成出来一批有着天马行空般思维的名将。只要能够把该做的事情做到位,就已经够了,剩下的事情,完全可以依赖更为成熟的军事体制完成对封建军队的碾压。
论用兵,胡来觐原本连给张杰提鞋都不配,但是浙江明军的战斗力却已经不是这等封建军队,且变革思想受到满清钳制的封建军队所能够比拟的了。其战斗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
片刻之后,下了制高点的张杰连同他的将旗一同抵近到定标中营的背后,为这支作为中坚的营头鼓舞士气,维系继续坚守下去的可能。然而,随着两翼被鸳鸯阵所洞穿、崩坏,大队的明军杀进了镇子,迅速对张杰所部完成了合围。
“降者免死!”
这句话在兵家眼中往往只是一句骗人的鬼话,但却把住了人皆有求生之念的脉搏,如此才有了一次又一次的杀降。
浙江明军,在这方面还算是稍好一些的,但是两年多之前也曾将抚标营降卒尽数处死,而去年的杭州驻防八旗降兵也没有得到万恶的人贩子陈文的宽恕,像那些北方新调来的汉八旗降兵一样前往福建开始他们全新的生活。
合围一经完成,明军便停止了攻击的节奏,以防清军狗急跳墙,出现更大的伤亡。而清军自身,本就不是明军的对手,自然也不可能在明军暂缓攻势的情况下冲出去自杀。
就这样,明军开始占据一切有利地形监视清军的动向,并不断的喊话劝降。到了后来,就连胡来觐本人也抄起了铁皮喇叭,对着张杰将旗的方向喊了起来。
“张总兵,我是胡来觐,明人不说暗话,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应该知道,难道你还打算拉上这上千的弟兄跟你一起陪葬吗?”
虽说是知道胡来觐急于完成对他这支清军的歼灭,但是其人所指的那些事情也是无可辩驳的,甚至很多军官、士卒在听到这话后都不由得变了颜色。只是一旦想到一年前自己连正眼都不屑看一眼的武将,在改换了门庭,抱上了陈文的大腿后竟轻而易举的将他击败,愤怒就仿佛要把胸口撑爆了一般。
奈何,形势比人强,明军已经获胜了,能够逃出去的定标兵将也不过是左右两翼未被包围其中的那千余人,剩下的不过只是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那么点儿区别,以至于就连一句小人得志,张杰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诸君,我张杰是当年亲手绑了大明皇帝降清的叛徒,只有死路一条,可你们却都还有家小,别做无谓的抵抗了。我死后,你们便降了吧。”
“大帅!”
“大帅,咱们跟他们拼了,拼个鱼死网破,总能护大帅冲出去的。”
“……”
张杰的临终遗言立刻就引起了身边军官、亲兵们的激烈反应,可是张杰死意已决,只留下了一句这是最后的命令,而后高声向胡来觐说明后便自己抹了脖子,倒在了将旗之下。
片刻之后,定标被包围在四明山镇的千余人尽数弃械投降,胡来觐来到张杰的将旗下,看到的却是张杰和几个亲信军官、亲兵们已经相继自杀,剩下的几个军官也都跪倒在地上,瑟瑟发抖。
“除了张杰以外,将这些壮士厚葬了,给他们留个全尸。”
忠诚,是值得激赏的,哪怕只是在其死后施恩。但是看到那些殉了主帅的军官、亲兵能够得到全尸的待遇,其他降卒也大多放下了担忧。
定标的降卒已经被捆上了绳索,逃向奉化方向的溃兵黄岩营暂时也没有兴趣追杀。此时此刻,一战歼灭定海总兵标营大半,阵斩张杰的黄岩营营官胡来觐志得意满的向传令兵说道:
“禀报大帅,巳时三刻,职部于四明山镇击破定海总兵标营,斩自虏帅张杰以下五百九十四级,俘获一千三百六十一人,缴获无算。待后续部队抵达,职部便沿着四明山镇到大兰山之间的道路继续北上,与南塘诸营汇合。”
………………
十来里地的距离,对于骑兵而言连半个时辰都不用,当正在欣赏大兰山火的达素和田雄接到张杰的汇报,火势不过才刚刚蔓延到半山腰。别说是树木烧尽而自行熄灭了,就算是彻底将整个大兰山纳入大火海之中却也还需要一段时间。
自浙江明军占领区抵达大兰山,最快的路线也需要自东阳县经嵊县、新昌,自四明山南部而入,骑乘步兵营来援速度快,那时因为他们本就是用于机动作战的兵种,可是步兵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急行军而来,尤其是在这山区中乃是极度危险的。按道理来说,明军的后续部队是不可能这么快赶来的。
然而,就像飞熊营的出现一般,事实出乎了他们的意料,这使得达素和田雄不由得开始怀疑计划是不是走漏了风声,或者是陈文猜到了他们的用意,于是乎干脆就将计就计,用飞熊营作为诱饵,意在将他们这支浙江清军仅存的精锐部队聚歼于四明山区。
一旦想到这里,田雄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反倒是达素却有些跃跃欲试。
“大帅,该当如何,还需早作决断。”
奈何,决断尚未作出,张杰的第二个信使便紧接着追了上来,将定标决议拼尽全力阻拦明军的决定禀报给达素。
这么远的距离,在战略中负责方面指挥的武将往往会拥有较大的决断权利。听过了信使的汇报,激愤于明军黄岩营打出的主将旗号乃是清军叛将胡来觐,但田雄却同样还是震惊于明军的战斗力。
“大帅,张总兵那里恐怕坚持不了多久,这里的地形实在不利于官军,还是退避三舍,以待逆贼陈文为上。”
张杰决定死守,留给达素和田雄的选择就只有三个:其一,出动大量骑兵南下,以为定标援兵;其二,组织防线,设法先吃掉飞熊营,转而与跟进明军决战;其三,解除包围,撤出这片极端不利于清军优势兵种施展的区域。
这三个选项,理论上都有达成的可能,但实际操作上则不然。
四明山区,尤其是黄岩营与定标交战的所在,山林密布,在后世甚至是四明山自然保护区的范围之内。在这片浙江明军的天然主场,骑兵贸然南下,很容易遭到明军的埋伏。即便能够抵达四明山镇,那一片区域也极端不利于骑兵发挥效用,事倍而功半矣。而继续完成既定任务,如果明军跟进的不只有一个黄岩营,而是明军主力的话,那么在这种地形下腹背受敌,其结果可想而知。
达素在八旗军中虽非智谋、兵法过人,依旧是如鳌拜那般以武勇闻名的战将,但是从军多年,这里面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况且,出兵之前,洪承畴的命令中就已经严禁在四明山腹地与明军主力决战。就算是无法理解其中道理,命令也是能看得明白的。
只不过,一举歼灭浙江明军一个战兵营,诛杀其伯爵一级的大将的功勋,却并非那么容易放得下手的。
所幸的是,比起达素这个直线条武将,田雄脑子里的弯弯绕可远远胜之,其心思如何,自然看得通透。
“大帅,三军之灾,起于狐疑,逆贼陈文既然敢派胡来觐那个叛逆独自进攻张总兵,其大军必然在后。八旗军战无不胜,自然不惧贼寇,可是这片区域实在不利于骑兵施展,伤亡过大了,只怕皇上会不高兴。”
岔路口之战的处罚结果已经下达,虽说在明面上是以衡阳失陷尼堪为罪名,但如果不是岔路口一战八旗军损失过大的话,也决不至于会严厉到这个程度。达素在朝中并非没有靠山,当年一起给皇太极站岗,乃至并肩作战的经历,使得他与鳌拜之间早已是莫逆之交,自然知晓若是八旗军伤亡过大,到时只怕是胜了也未必能落得了什么好。
“可是……”
到嘴的肥肉即将飞了,任谁都会舍不得,这些心思,田雄何尝没有。
“末将知道个地方,只要咱们下了战书,陈文就一定会来。那里,便是他的葬身之地!”
………………
到了下午,亲提大军而来的陈文,终于赶到了大兰山下。山上的火势早已经彻底蔓延到全山,老营中的飞熊营和义军安否,还犹未可知。但是在看到了田雄留下的战书后,陈文的嘴角不由得撇过了一丝极少出现的残忍,随即便从胡来觐献上的俘虏中挑了一个军官出来。
“滚去永和镇,告诉达素和田雄,他们既然想死,我不介意送他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