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时候他试探问:“晚上喂猪你去吗?”
杨柳思索了一会儿才点头,从浴桶里起来,在男人虎视眈眈的视线下拿过大棉布巾子擦干身上的水,穿上干净的棉布衣裳。还是棉布衣裳舒服, 穿绸戴金, 她走路都放不开。
晚饭还没好, 她拾掇换下来的脏衣裳泡水盆里,拿起裙子的时候她惨叫一声。
“咋了?”程石隔着门问。
“裙子磨出毛边了!我就才穿了一天!”月白色的长裙在马背上蹭黑了一块儿,红色蝶纹也勾了线,光滑的绸布勾了丝,好好的一条好裙子就这么毁了,心疼死她了
一天的好心情瞬间打了个对折。
程石披上衣裳出来,凑过来一看,安慰道:“没事没事,赶明儿咱们再做两条新的。”
“这就是新罗裙,我就穿了一次,好好的……”太可惜了,但又没办法,杨柳耷拉着眉眼端盆出去洗,搓洗的时候反复琢磨有没有补救的方法,要是棉的还能打个补丁。
“这是咋了?唉声叹气的。”春婶坐灶前烧火,看她在井边不住叹气,走出来看她的动作就明白了,“勾丝了?”
“嗯,我今天才穿第一回 。”
“可惜了一条好裙子,你穿着又好看。”
难得有懂她意思的人,杨柳皱着脸应和,“还是我出嫁时我姐送我的,这条罗裙我最喜欢了,就穿了一次。”哪怕是多穿几次再磨坏她也没这么心疼,不是买不买新的事,她节俭惯了,哪怕有钱了也舍不得浪费。
“我看看。”春婶撩捧水洗掉手上的灰,接过湿漉漉的罗裙看了看,“磨坏的这块儿修补不了,你要是实在喜欢,我给你改成两件短衫?”
杨柳闻言一改之前的颓丧,连声应好。
等程石过来就见她又高兴起来,他看了眼搭在竹竿上滴水的罗裙,说:“就喜欢这个颜色的?明天我们去你姐夫家的绸缎铺再做两条?”
杨柳没拒绝,她已经明白她跟他在金钱用度上的差异,他过惯了富裕的日子,理解不了她抠抠搜搜的心思,她也不勉强他,索性放过这些小矛盾,免得为难自己。
晚饭后,杨柳站在门外跟蒋阿嫂说话,等程石挑猪食出来她跟他往西走,天边还遗落了一星半点的彩霞,地里的麦子已经抽出麦穗,笔直挺立着,麦穗里还没管浆。
走进松树林,光线陡然一暗,听到脚步声,树上拴的猪鼻子里发出哼哼声。猪食槽里的残食已经被山里的鸟啄食干净,程石提过竖靠在树上的木槽放在干净的地方,不等猪过来先把两桶食倒进去。
杨柳听到拍翅膀声,她抬头往上看,模糊看到松树枝上站的有鸟雀。
“山里的鸟喜欢抢猪食吃。”程石给她解惑,他每次都是等猪吃完了才离开,山里的鸟性子凶,没人赶着它们会落在猪身上,用尖喙啄破猪皮赶猪离开。
人就在地上站着,树上的鸟还蠢蠢欲动,一点点跳到低矮的树枝上,黑眼珠子盯着吃食的猪,嗓子里发出粗哑的叫声。
程石举起扁担往树枝上打,一瞬间全是翅膀拍打的声音。
“会觉得麻烦吗?”杨柳轻声问。
“怎么还在想这事?”程石皱起了眉头,粗着嗓子说:“不觉得麻烦。”
“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做这怪样子做什么?”杨柳垮下脸瞪他,“嗓子被鸟啄破了?鼓着破锣嗓子。”
什么怪样子?什么破锣嗓子?程石纳闷死了,思及前些天受的冷脸,挤出个假笑,细着嗓子说:“我不觉得麻烦。这样说话您满意吗?”
“阴阳怪气什么?”杨柳扭过脸。
“你干脆别让我说话算了,真难伺候,声音大了你说我破锣嗓子,声音小了又觉得我阴阳怪气,你让我怎么说?要不我点头摇头?”程石说罢又朝树上捶一扁担,刚站稳的鸟扑啦啦惊跑了,吃食的猪也惊得抬起猪头。
“瞅什么瞅,吃你的食。”他朝猪发脾气。
杨柳斜眼看他,不耐烦了吧,还不觉得麻烦?
这下换程石不理她了,双手环臂倚在树上,垂着眼看身上糊泥的黑毛猪吧唧吧唧吃食。
两人互不搭理但也都不离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被风吹散,林子里越发黑了,地上的黑毛猪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
猪吃饱离开,男人挑起两个空桶往下走,杨柳默默跟在后面,刚走没几步,后面就响起鸟喙啄在木槽上的梆梆声,稍后又听到鸡鸭的嘎咕声。
人走近,落在茅苫上的鸡群惊得拍打翅膀,程石停住脚步,温声说:“你有十来天没过来了,鸡鸭鹅都开始换毛了,吃的得长得快的鸡已经不安于栖息在地上,飞上你搭的茅苫,或许再过半个月就要往树枝上飞。”
杨柳不吭声。
“我知道你喜欢养鸡鸭鹅,坤叔和春婶说再有一个来月,小母鸡就能下蛋了,这时候卖了岂不是可惜?”他继续劝说。
“这十来天,鸡鸭鹅死了多少?”杨柳问。
这下轮到程石不吭声了,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就我看到的有十三只,八只鸡五只鸭。”
而被蛇被黄鼠狼吃的又有多少?没人清楚。
“回去吧。”杨柳抬脚往出走,十来天没过来,但周围树的分布她都记在脑子里,大步快走也没撞上树。
出了山,天上的半弯月亮露了出来,程石站在堰边把猪食桶涮了涮,盯着水面破碎的弯月说:“我们今晚把事说明白,我不想再跟你因为这事怄气。”
“我也有这打算。”杨柳等他从水边上来了才说:“别的不说,单说起夜巡视,长了一个时辰,短了半个时辰,前半夜你要起个两三次,几乎睡不了整觉,睡着了还提着心,我不想你受这苦,你也没受过这苦。”
“这算什么苦,我是男人,就是要养家的,就是不干这活儿,我出去走镖也睡不了囫囵觉。”
杨柳摇头,“你走镖如何不在我眼前,我看不到就算了,但我看到了,我心疼。”
一句心疼,男人瞬间语塞,满肚子的话说不出来,良久,喃喃道:“这不算苦……”
他整理了下思绪,按下颤动的心,继续说:“我们要挣钱养家的,当初商量的就是靠山靠水挣钱,不然就要回县里住,我跟着二舅表兄他们去走镖,一走就是一两个月,那跟这个相比更苦,倒霉点的还要搭上命。”
经他一提,杨柳想起了养鸡鸭鹅的初衷,她踩断脚下的枯枝,小声说:“但是你不喜欢做这种事,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挣钱的路子?”
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男人明白过来,他放下扁担过去拉住她的手,故意轻松地说:“想找到我喜欢做的事可难了,我是个没长性的人,娘养了我十八年都没让我始终如一的热爱某件事。但只有一件事例外,我遇到了你,喜欢上了你,娶你进门是我打心底里乐意的,跟你在一起我就高兴,做什么事我都高兴。你要选择一个你想做的事,你喜欢,你开心,我陪着你,我也会喜欢上这件事,不会觉得麻烦,也不会觉得折腾。”
一阵风吹过,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波澜,杨柳心颤到手抖,她只能狠狠攥住男人的手,“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没一句假话。”程石揽住她的肩膀,“你别太高看我了,除了家里的条件好些,脸和身材好些,性格上乏善可陈,没什么值得说的长处。”他像一个圆,什么都能学点,但什么学不好,没一样特别厉害的,寻寻常常的一个人,却在他的妻子眼里成了最厉害的男人,甚至为了让他做喜欢的开心的事勉强她自己。
“对不起。”他抱着她轻声道歉,“之前我不该给你甩脸色看,你说的对,那晚我的语气可能有些凶……”
“不是可能。”
“好,那晚我的语气很凶。”他利索改口,“你放心大胆的去做你喜欢的事,别人说什么都别放心上,我陪着你,是好是歹我陪你一起,绝不会嫌累嫌麻烦。”
杨柳点头,下巴磕在男人的肩上,语气轻快道:“不卖了,什么都不卖了,鸡鸭鹅不卖,猪不卖,男人也不卖。”
“真想过卖了我?”程石笑问,捡起扔在地上的扁担,用勾子勾起两个桶,拉着媳妇往回走。
*
隔天一早,春婶饭都做好了还不见后院的两口子起来吃饭,她等了一会儿,把两人的饭菜单独盛起来放后锅里温着,喊打哈欠的老坤头过来吃饭。
“床头打架床尾和,这下总能真正消气了。”坤叔坏笑。
春婶没理他,过了一会儿才抬眼看他,“老的要有个老的样,一把年纪的人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自己估摸估摸,孩子喊你一声叔,别像个二流子似的不着调。”
“我怎么了?说错了?”老头不服气。
“没说错也不该你说,你也是看着阿石长大的,不是亲子也算的上亲侄,你老了死了都是他操持。”春婶敲开他的筷子,不想让他吃她炒的菜,“你对着你儿媳妇、侄媳妇也能开这混不吝的玩笑?”
“好好好,不说了。”老头又想去挟菜。
“不说了你也别吃。”春婶越想越不舒坦,扒了自己吃的,剩下的端出去倒了喂狗。
杨柳跟程石自是不知道这茬事,两人睁眼时太阳都快挂房顶了,锅里温的饭也冷了,程石去热了饭,刚端上桌还没吃几口,马蹄声跑到了门外。
门从外面挂着锁,来人直接取了锁推门进来,程石还以为是坤叔,碗都没放下。
“这都什么时辰了才吃饭?不对,你这吃的是早饭还是晌午饭?”
“陈师叔?”程石立马放下碗,“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老陈头闻言想起他来的目的,沉下脸说:“你娘让我来的,喊你回去,镖队回来了,你二舅和长威受了伤。”
“人如何了?”杨柳也放下碗,给程石说:“你去把马牵回来,我给你拿两身衣裳,你马上就回去。”
“不急,你俩先吃饭,人已经回来了,也看了大夫。你二舅断了腿,胸口也挨了一刀,长威好点,肚子上插了一刀,就是回来的路上遭了大罪,人瘦成皮包骨了,这回来好好养着能慢慢恢复。”老陈头咂巴了下嘴,问还有没有饭,他天不亮就赶路,到现在也还空着肚子。
话刚落春婶推门进来,她听村里人说家里来客了回来的。
“春婶你去做饭,简单点,我吃了饭要回县里。”程石说,简单说了句家里出事了。
“押镖的其他镖师如何了?”他又问。
“不大好,死了七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带了伤。”陈师叔见他还要再问,摇头说:“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你想知道还得回去问你舅。”
春婶做饭,杨柳去村里买了八只老母鸡,都是三四年的老鸡,炖汤最补人,绑了翅膀扎了腿塞背篓里,路上程石和陈师叔一人背一个就能带回去。
要骑快马回去,程石决定不带杨柳,“我先回去看看情况,你在家等我的信,接到信就让坤叔送你回去,没信你就在家等我回来。”
杨柳也是这意思,按陈师叔说的,二舅和长威表兄没生命危险,她跟回去除了看一眼也没大用。
想到山里的那些东西,程石有些头疼,他这一走,鸡鸭鹅还真成了个麻烦事,但凡是早一天知道有这事,他就听她的把鸡鸭鹅卖了算了。现在他就是想卖,估摸着杨柳也不同意。
“晚上你别一个人进山,喊上坤叔,待会儿我去我老丈人家一趟,让大哥住过来,夜里他也跟着去。”他揉着额头安排,想起大舅兄过个七八天又要成亲,这真是事都赶在一起了。
“大哥娶妻那天我要是没赶回来,送礼再送重一点。”他嘱咐。
“我知道,你别操心家里,我心里都有数。”杨柳把他的内衣外裳都叠好包起来,听春婶喊吃饭,她拎起包袱推他去前院。
午饭简单,焖米饭和菜心炒蛋,五个人都无心吃饭,匆忙填饱肚子就放下碗筷。
“你走你的,爹那里我去说,你放心,我肯定不一个人进山。”杨柳把包袱递给他,“你也记得在舅舅舅母面前替我解释一二,别让他们以为我没礼数。”
程石点头,朝春婶交代,“夜里不准她一个人出门,你帮我看着。”他半夜一个人进山都瘆得慌。
两匹马一前一后朝东去,正好赶上地里干活的人回来,见这架势心里泛起嘀咕,等杨柳去杨家的时候,一个个都拉着她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程石走了,村里怀揣着贼心思的人脸上浮出笑,走路的脚步都轻巧许多。
作者有话说:
程石:真诚最能打动人?
第五十八章
当天晚上, 杨大哥收拾了他的铺盖卷过来,睡在前院的空房间里,他问妹妹:“怎么安排的?”
“我跟你前半夜去巡夜, 坤叔后半夜去。”杨柳说。
坤叔会拳脚功夫,他一个人去山里就是遇到壮年汉子也不怕, 但杨柳还是嘱咐他, 要是人多,他别撵上去,“山里的那些东西丢了也就丢了, 人不能出事。”
坤叔说她太过小心,“做贼的都心虚, 哪有反过来追着主人家打的。”
“狗急跳墙你没听说过?还年轻的时候在外走镖,不长眼睛也不长耳朵?”春婶骂这老头子, 对杨柳说:“后半夜我跟他一起出门,我看着他,免得这个老东西把命丢山里了。”
能结伴那最好了,杨柳说:“那春婶这几天受些累, 等阿石回来你再好好歇歇。”
“你们晚上出门也注意着点, 人最重要, 真要是来贼了, 等阿石回来了让他收拾人。”
杨柳应好,转身去后院,给她哥说起夜的时候她会来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