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

近来的天空一连几日不见太阳,青色的苍云在头顶飘浮,让人生起一种压抑的沉闷。我端起药碗走进房间,陆炳靠在床头,苍白的面色上勉强扯动了一丝微笑。

“你近来感觉怎么样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摇头,“都挺好的,不用大惊小怪。”

“你总是唬我,说哪里都好,其实哪里都不好,那么严重的内伤,为什么这些年从来不和我说。张嘴。”我将碗里的药一勺勺喂他喝下,“你总叫我这个不要管,那个不要管,所以我也从来不知道你明里暗里面做了哪些事情,受了哪些伤。如今发作起来,我却像个傻子似的什么都不懂。”

“你真是年龄越大越发啰嗦了。”他依然笑着,也没有什么嗔怪的意思。

“如今嫌我啰嗦了,当初是谁死乞白赖要盯着我的。”我白他一眼。

过了会,收了笑意,他缓缓开口问道:“沈炼的事情都安顿好了吗?”

我放下药碗,心头有一点沉重,“恩,绎儿都安顿了,锦衣卫里挑了几个面生新来的在前儿夜里帮着下了葬,之后又护送沈夫人回了乡下,他有几个孩子,不幸死了个老二,不过其他的,绎儿都有交代当地的卫所好生关照。”

“那就好。咳咳!”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没想到他们胆子这么大,圣上给了三天时间,居然还能在第二天就把人给斩了。”

“夜长梦多,这些年,严世蕃最常用的手段便是如此。况且死了一个小小的经历官,于上头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陆炳说得没错,细想我这些年若非得他庇护,也不知在大明朝都辗转流离成什么样子了。

“早几年里,我就劝你辞了官职,一同回乡下去,不想后来又几番事态颠簸,终是没能走的成,若当初早些放手一切,兴许你我经儿大家都能好好的。”

他覆上了我的手,道:“是我失言在先,我答应你,过些日子就向圣上请辞,这次我们一同走吧。”

“你······你真的愿意放下这一切了吗?”我看着他,原只是不打紧的几句话,不想他却决意般的点了头。

我张着的嘴突然想说什么最后都变成了扑进他怀里的拥抱,“半生流离,我都愿随你走。”

半个月后,陆炳向朝廷上了辞呈,然而,好几日过去却迟迟不见回复,再加上他近来都是休病在家,所以也没有去催问。

倒是我送了大夫出府的一日下午,脚步在跨入门槛时停顿了下来。

“小鹿!”

严世蕃在我身后喊了第二遍,我犹豫了一会还是转过身去,屈身行了一礼,“严大人。”

他下轿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你要走了?”

我笑,“原来折子是被你压下来了,难怪。”我推开了他的手。

“为……为什么,我不去逼迫你了,如今我们还成了亲家,你为什么却要走?”

“没有为什么,我的夫君病了,我们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过去以往的种种恩怨纠葛,我们既然谁都原谅不了彼此,谁都放不下怨念,倒不如就此相别,此生不见吧。”

“可……小鹿——”

他还想再说什么,我却不想再听下去了,入府后抬手将大门合上。

“小鹿!小鹿!”

严世蕃的敲门声在外头一击击响起,我靠在门板上,从胸腔内吐出一口气,好像解脱了什么。

“六娘……”

这时,浣浣端着药从院子内经过见到了我,她的目光不经意瞥向了大门。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然后接过了她手上的药,”我去看老爷,你让人把屋里该收拾的东西收拾收拾吧,想来京城也没几日好待着了。”

她没有应声,却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出神,好似透过木板看到了外面的什么。

我去给陆炳送药,刚入门他先开口问道:“是外面来人了吗?”

“没什么,过路送信的。”

他看着我笑了,我于是坦白道:“是严世蕃。”

“他舍不得你走。”

我微微一皱眉,像怕触碰到什么情绪,道“我和他早已没有什么干系了,谈何舍不舍得下。”

“话也不是这么说的,你和他之间如今又牵连着一个锦儿,有些东西躲是躲不开的,这半生都过来了,你该明白的。”

“儿孙自有儿孙福,锦儿的事情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如今只盼绎儿早日成家,你我也算脱手了。话说回来,过去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近来老是要提起严世蕃,我是你的妻子,与旁人何干。”

他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靠在床头的目光却流露出了疲倦与困乏。

晚上的时候,绎儿回府后先去看望了陆炳,然后照例将公务一一禀报于他听。

然而,今日陆炳却摆摆手示意他不用说了,“这两年里,你从入了锦衣卫,也确实有些长进,但于为官来说你那点皮毛还只是沧海一粟,为父也知你什么性情,不要求你做到什么宫保腰玉,只将来能把自己安排了妥当即可。将来袭了荫补,望你好自为之。”

“父亲——”绎儿还想说什么,可是陆炳抬手示意他不用说了。

于是他只能闭了口,行了一礼乖乖出了门。

“你是怕绎儿将来担不住大事?”烛火下我替他轻轻按揉着太阳穴。

“陆家能有如今的地位,不光是靠皇上恩泽,也少不得他严家,别人不知,六娘你该是清楚的。”

我垂眸。

“多年来,我一直不想与他为伍,但换而言之,严世蕃就算再恨我,他于你总是情到深处的,所以,这也是我们能在朝堂斗争中屹立不倒的原因,不是他做不到,是他不忍。但是你我若走了,单靠绎儿,他那样温吞的性子确实独木难支,况且,严家也不会一辈子权倾天下,到那时,谁又能来管顾他?倒不如从现在起就踏实些,平平淡淡也没什么不好。”

“平平淡淡······”我在口中默默呢喃,看着跳动的烛火道:“倘若当初,经儿也能·······”

他覆上了我的手,我没有再说下去。

第二日的午后,我上街去买了些滋补的食物,打算将陆炳这些日子病恹的消瘦给补回来,但刚到门口,却见门前停着一辆尊贵的金玉马车,连陆府的大门都被一群陌生人给严严实实的看护着,我心里一怔,好像隐隐猜到了什么。

“是谁!”我正要进门,那看护的男人抬手拦住质问道。

“这位是我家夫人,大人不要误会。”就在此时,老刘赶紧从里头过来道。

于是那人对我低头一拱手,“原来是陆夫人,得罪。”然后立马让出道,做出请的动作。

我和老刘走在庭院的小道上,我附耳问道:“家里来人了?”

老刘不敢言语,只是神色凝重的点头。

“可在老爷房内?”

“夫人还是不要去打搅了。”老刘道。

但那种猜测在我心中越发浓烈起来,于是带着满肚子疑惑,我还是悄悄地靠近了里屋。

果然,连屋子外都站着一圈值守的人,他们打扮普通,但这样的的气度我是见过的,宫里的侍卫。

“何人!鬼鬼祟祟!”就在这时,有人发现了我。

我连忙解释道:“我,我是陆大人的夫人,我来送茶的,没有鬼鬼祟祟。”

那侍卫还有待怀疑,但屋里却传出了那威严又熟悉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是。”

侍卫松开了我,我于是推开门走进,然后一屈膝,在那人三步远处跪下道:“叩见吾皇,愿吾皇圣躬安。”

“起来吧。”

我理着裙摆,从地上起身。抬头一瞧,陆炳也在,他咳了几声,然后招手示意我去他身边。

我赶紧走了过去,拍着他的背,平复咳喘。

嘉靖道:“你就护着她,朕又不是老虎,站这边还能吃了她不成。”

“圣上不是老虎,却有王者的威严,拙荆胆子小,上回宫里听您说要我休了她,打那开始就怕得很。”

嘉靖也笑了。

过了会儿他道,“对了,阿炳,你看朕给你带了什么来。”

嘉靖唤了一声黄锦,身旁顶替李芳的那个新太监就端来了一个精致的食盒,嘉靖高兴的打开给我们看,“你瞧。”

“桂花糕。”陆炳有点惊讶。

“是朕专门让人从承天府送来的,还是老王府原来的那棵桂树结的花儿,用冰保着送到京城,御膳房就连夜做了,你尝尝。”说起承天府,嘉靖的眼里总有不一样的兴奋与光芒,好像回到了某种久远的时光。

陆炳拈起一块放进嘴里尝了尝。

“如何?”

“很好吃,还像小时候那样。”

“是吗?朕也尝尝。”说着嘉靖也拿起一块,然而咀嚼了一会后,他微微皱眉,“阿炳,你错了,还是少点什么。”

“少了苏嬷嬷的味道吗?”我道。

于是,嘉靖和陆炳同时看向我,嘉靖问道:“你居然知道苏嬷嬷?”

“额·····我······我听我夫君说的。”我推了一下陆炳。

“是的,是臣告诉拙荆的。”

“原来如此。”

“苏嬷嬷擅长做桂花糕与桂花圆子,每每初秋采了做成,他都要和圣上抢着吃。”我说,当年嘉靖和我说起这些的片段仍然在,就像陆炳和嘉靖的儿时,也是他们回不去的记忆。

嘉靖开心的点头,“是的,那会,阿炳也很贪嘴呢。”

“那是因为圣上挑嘴,太甜的不要,太淡的也不要,所以臣就把剩下的全包揽了。”

听他们说这些,我也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一块小小的桂花糕没想到能勾起那么多过去,一时每个人心里都有值得回忆的东西。

过了会儿,笑声低去,嘉靖看着陆炳苍白的面色,默然了一会开口道:“好生休养,朕还想和你去城外放烟花呢。”

我和陆炳皆一愣,然后,嘉靖唤了身旁的黄锦出门去。

“臣恭送圣上。”

我和陆炳一直相送到门口,就在这时,不知哪儿窜来的一只猫喵喵叫唤着跑到了车底下,侍卫们抓住正要就地正法了,却被嘉靖制止。

“咪咪?咪咪?”

就在这时,浣浣正寻着猫儿过来,陆炳喝提醒她喊了一声:“浣浣!”

崔浣浣这才发现门前这般排场,赶忙伏地跪下叩礼。

嘉靖也没有说什么,往地上的女子瞥了一眼,目光就移开了。

浣浣悄悄的抬起眼,然而那一瞬间,她却整个人都呆住了。

嘉靖走进了尊贵的金玉车辇里,帘子被放下,在侍卫的护拥下离开了陆府。

“世子·····”她微微张开唇,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又轻又矮,在重重远去的步伐声中被无痕无迹的消弭。

站在崔浣浣身旁的我,诧异的第一次转过头去重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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