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一刻,寂夜深深。爱琊残璩
流云阁内不再有丁点儿响动,淡香从熏炉中冉冉飘出,将混合了令人深眠的香,丝丝缕缕的沁入谁的鼻息,仿若都睡着了。
汐瑶等人藏身于一楼的房梁之上,静待来人。
慕汐灵闻得夜里有事要发生,说什么也不肯去就寝,汐瑶懒得与她多言,扬了扬手,命人将她与凝香一并提了上来。
房梁颇高,纵使藏下十余人是件易事,对于不会丝毫武功的人而言,却是种说不出的折磨楫。
移眸往身侧那根梁上看去,只见那主仆两咬紧牙关抖个不停,爬着又要紧绷全身的姿势实在滑稽,汐瑶唇角溢出丝笑意,对此不言。
诚然她也可以在二楼等着,可这个地方实在好,能将底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想放过任何细节。
没得多久,一阵窸窣步声靠近,房门被推开谘。
几个人趁夜溜了进来,一股淡淡的酒气随着清风飘上梁顶。
来了四个人,均为男子,没有刻意乔装,穿的一看便是常服,并且四人都非常之年轻。
“这么安静?”不知谁疑惑了句,听着便是个有贼心,贼胆略逊的软脚虾。
“屁话!”一声呵斥低低响起,道,“早我就命甄菊在香炉里加了迷香,不然能成事么?”
“十七哥可是少数几个能使唤霜姨太房里的甄菊丫头的人,永思,你可要机灵些,莫要问些废话惹十七哥不高兴。”又一人阴阳怪气的开了口。
“使唤得了是爷的本事,怎的,永达你不服?”
“不敢不敢。”
张永达讪讪避其锋芒,恭维道,“十七哥得了霜老姨太的青眼,在这个家谁敢同您造次?”
被唤作‘十七哥’的人正是张家庶出子之一的张永安。
他冷冷哼了声,不再理会他,转而吩咐身旁两个,“永思,先去外面守着,此事是老姨太吩咐下来的,交代过了勿要惊动二老爷和二夫人,这处离清风苑近,莫将那边的人引来,至于永彦……”
他顿了一顿,怪笑道,“你最小,别说哥哥们不照顾你,慕汐瑶可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可人儿,今夜就先让你享用如何?”
“我?十七哥……我、我不行啊……”
张永彦的说话声纤细似个女子,身量也不高,估摸最多十三、四岁。
张永思将他往上房推了一把,“慕汐瑶不行?这儿还有个王妃娘娘你可喜欢?”
房梁上的慕汐灵听下头的人提起自己,脸都气青了!
就算她不想承认,身体里却流有张家的血液,这些人怎连禽兽都不如?!
“那位王妃不是表妹吗,这怎使得?”张永彦同是道。
“不过是个表妹,她那贱婢都不如的母亲当年在张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可知道?二老爷都能娶二夫人,让她伺候你一夜凭何使不得?”张永思冷嘲热讽,极为不屑。
此话让张永彦连连变色,“十九哥,莫要乱说二老爷和二夫人的闲话,此事……只是个传言罢了!”
张永思不以为然。张永安见耽误了不少时辰,便催促他们各行其事。
听了他们几个的对话,汐瑶不禁沉思,如今张家的第三代清字辈除了张文征的一双儿女虽是庶出,却入了嫡系的清字辈,此桩先不仔细计较。
进来这四个永字辈的是连祠堂都入不了的小角色。
他们口中的‘霜老姨太’她曾听安插在张家的人在书信中提到过。此人乃张悦廉的四姨太,除了纳兰沁这个当家主母之外,后院当属霜夫人地位最高。
据闻她被抬入府就不曾给主母请安斟茶,且是纳兰沁对她颇为客气。
平日里深居简出,住在她的合霜小居,不主动招惹谁,谁也为难不了她,张文征便是她所生。
方才那句‘二老爷都能娶二夫人’实在让汐瑶在意,怎么张文征不能娶他如今的妻吗?
还是说这当中有什么不为外人道?
心里正想着,忽然脚底下传来一阵低声惊嚎,原是那出去把风的张永思将将打开门就说自己见了鬼。
真是奇了!
汐瑶扬眉一笑,楼上空空如也,不得半个人,她还在琢磨要怎么对付这四个色胆包天的狗东西,哪知他们倒先自乱阵脚。
张永安扬手便赏了他一巴掌,骂骂咧咧的出去看个究竟,那‘女鬼’见露了馅,便自己显身笑呵呵的走了出来。
“永珍?”张永安一愣,不想竟是自个儿家小妹。
张永珍背着小手,面上堆着讨好的笑,“十七哥、十九哥、达弟、彦弟,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她踮了脚往流云阁里瞄了一眼,遂坏坏的笑,“我要进去看!”
“闹什么闹!”张永安安轻声斥她,“谁让你跟来的?赶紧回屋里去!”
“我偏不!”张永珍撇了嘴,倔强又阴毒的说道,“不就是个狐媚货么?让哥哥们沾了又如何?这儿可不是京城!那颖小贱人从陈月泽口中听了少许就时时夸她好,好?今夜我就要看看那个慕汐瑶能好到哪里去!还想嫁给曜哥儿,那也要霜老姨太看得过眼才行!”
说着她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右手里竟然握了把明晃晃的短刀!
放在张永安眼前晃了晃,她再道,“听闻京城的贵女自来清高自傲,待会儿哥哥们完事了,容我在她背上刻几个字可好?”
闻言,汐瑶一晒,小丫头勾歹毒的!
借着稀薄的月色正好能看到那人儿的面貌,五官倒是端正,瞧着也不大,怎坏成这样?
张永珍和张永安出自张仲偲那一脉,张仲偲乃张悦廉庶出的第六子,据闻游手好闲,将近四十的人了,什么也不做,白让张家养着,不过张家的闲人不单单止他,多养一个亦是无妨。
听他们十七哥、十九哥的叫着,汐瑶觉得好笑之余,又暗暗庆幸住在竹舍那段时日从颜莫歌那里套了不少话。
颜公子一边恶毒的讽刺,一边数落,还真将张家嫡庶大小几十房,大宅里的,还有外面分出去的理得清清楚楚。
汐瑶没有完全记住,听进去的也够用了。否则单是今夜来这几个,怕理个身份都要将她绕晕!
下面张永安赶不走妹妹,又听她道已经让丫鬟在外面守着,不好再耽搁,只能容她进去。
门再度合上,张永彦打头,颤颤巍巍的摸上二楼,其他四人在后面跟着,趁夜行凶。
梁顶上,汐瑶用口型对翼宿道,“要活的。”
对方点头,随即比了几个手势,张宿和柳宿便无声无息的顺着房梁往二楼移去。
轸宿则轻盈的从只打开了一般的窗棂窄缝里没出,约莫是去绑给张永珍看门的丫鬟了。
那边张永彦一只脚迈上二楼最后一阶,猛然间眼前突然闪来个高大的影子,定定站在他面前。
毫无征兆,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张永彦直觉眼花,看定后蓦地瞠目僵滞,连喊都没喊出来,眼皮一翻,直接晕倒了……
他倒下的同时,跟在后面的张永思发现不对,扯着嗓子喝道,“谁?!”
柳宿一手提着张永彦,直挺挺站着,转头来向汐瑶望去,抱歉道,“吓晕了。”他也不想的。
听他突然开声,张永思才确定是个人,“你、你……你是……”
冷不防,柳宿伸出一拳头,又打晕一个,“废话多。”他最讨厌话多的人了。
言毕倏的掷出一物,只见有什么在暗色里一滑而过,极快,嘴张到一半的张永安接着倒下……
这下,只剩下张永珍独独一个。
张宿早已鬼魅似的落在她身后,武器都懒得亮,抱着手,轻飘飘的端立着,如鬼似魅。
张永珍已经被眼前一幕吓道,或许是想落跑,回身来就见身后有个黑影伫立,鬼气森森的压迫感立刻让她倒抽一口凉气!
眼看她就要惊叫出来,张宿眼疾手快,一手将她的嘴捂住,另一只手接住她落手的短刀。
许是本能反映,碰了那短刀之后便将其在五指间利落的转了一转,冷森的模样和绽放着寒光的眸子直让张永珍惧怕得呜咽。
她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无风无浪,门没开窗没动,平白冒出来两个人,转眼哥哥们都被放倒了,只剩下她自己……
方才面前的人转刀的动作何其利索,像是要刮了她的皮……
登时,张永珍耍狠斗恶的气势再不见,眨巴了下眼睛,晶莹剔透的泪珠子便掉留下来。
哭了。
不知谁嫌恶的叹了一口气,张宿领悟其意思,遂委屈道,“我什么都没说。”
翼宿惆怅的挤了下眼,再看看汐瑶,那眼色便是想请她多包涵。
今夜至此,任务很成功,表现很失败!
……
半刻钟后,流云阁内依旧黯然无光,却,一楼的厅堂热闹至极。
张永安四个男子被翼宿撒了把迷丨药,这会儿还昏沉沉不省人事,张永珍和她外面把风的丫头絮儿老实巴交的跪了许久。
人倒是不哭了,见到汐瑶两姐妹,倒是明白了些什么。
汐瑶懒洋洋的坐在她二人跟前,半响不语,秋日正好眠,她早就困了。
打了个呵欠,她又揉了揉眼,这才倾身向张永珍靠近,启声问道,“听说你想在我身上刻字,打算刻什么字呢?”
张永珍本打算来看戏,顺便将慕汐瑶戏弄一回,哪会预料到自己会反栽在这的人手里?
到底她是张家的人,就算暂时落了下风,心情平复过后也不觉得有多怕了,反狠厉笑道,“你让我刻了不就知道了?”
“我怕疼呢。”汐瑶轻声道,移眸看了坐在旁边不语的慕汐灵一眼,再问她,“若给你个机会,你想刻什么?”
今夜慕汐灵被震撼了很多次,此时也淡定了,闻言便笑道,“我倒是想,只不过这点自知者明灵儿还有,便也只是想想作罢了,倘若大姐姐想给谁身上刻个字,那倒是极容易的。”
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这可是武安侯府嫡小姐的拿手好戏。
“三妹妹真是深得我心。”汐瑶忍不住夸赞她。
岂料还有那更阴狠的。轸宿站在一旁闲闲插道,“刻字这种小打小闹不得什么意思。属下看这小娘子细皮嫩肉,用来做人皮灯笼最好不过了,若小姐想寻个刺激,属下保证她一张皮刮下来,人还活着,没准还能跟您唱个小曲儿呢,呵……”
他声音很细,带着一种独特的轻松调调,话音若有似无的飘散开,给人感觉更加可怖。
“轸宿!不得对小姐失言无礼!”翼宿忙呵斥他。
他们都是从颜家的暗人里千里挑一严酷训练出来的死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门武艺。
轸宿刀快,谁也比不上,可人就……略显血腥。
得了呵斥,他并未收敛,反倒扬声又冷哼了下,昂着头道,“老子就是专门杀人放火的,温柔点的活计从来不会,莫要同我说这夜不能见血,不能见血那老子来干什么?”
他说时,那双狭长的眼睛始终不离张永珍,眸子里泛出绿幽幽的光,无比渗人。
想了想,他竟对汐瑶讲起条件来,“要么小姐,这个小丫头赏给属下吧。属下的名字也有个‘轸’,和她名字同音呢。”
“这主意听起来还不错……”
汐瑶犹豫着,她也盯着张永珍看,颇为不喜的脸色,但又显得两分迟疑,“可张家平白无故少一个人,若深究下来,查到我头上怎么办?我此行目的简单,顺带查一些事情罢了,没想闹出人命的。”
轸宿没事人一般道,“这还不简单,分明她今夜是自己跑来的,小姐放心,属下做完之后一定干净善后,不给小姐添麻烦。”
他说罢,从没开过口的星宿接着下巴接道,“轸宿善后确实干净。”
顿了半瞬,他阴森森的转问他,“你的化尸散能不能给我一些?”
轸宿白眼递过去,“化你的尸?老子考虑下,好像有点浪费。”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张永珍胆战心惊,身旁的丫鬟直接昏死过去了。
那边厢商量未果,她状起胆子向汐瑶求道,“慕……慕姐姐!方才是珍儿不懂事,你想查、查什么,珍儿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别让他们杀我!”
此前那硬气模样不得半分,心思里,她亦是认为慕汐瑶不敢真的动自己。瞧她一副拿捏不定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武功高强的逞凶斗狠,待自己有命活着出去,定要她好看!
张永珍一边说,一边跪爬到汐瑶跟前,双手讨好的扶在她膝头上,仰起正对的脸孔无邪又稚嫩,哪里有先扬言要在谁背上刻字的狠辣?
汐瑶低眉睨着她,眼底露出怜爱,“那你说说,张文征与他的夫人是什么关系?”
张永珍一僵,谁料到她想知道这个?
“你不知道?”汐瑶眼色冷了几分,“还是不知我想知的?”
“我知道我知道!”强压下心中不解,张永珍咽了口唾沫说道,“霜老姨太最得祖父的宠,祖母都不能奈何她,对她恭敬得很!我爹爹说,老姨太入府不得半年就生下二老爷,祖父却欢喜得很,给二老爷只有嫡出才有的‘文’字辈取名。二夫人是二老爷弱冠时迎过门的,府中的人一直在传二夫人其实也是老姨太的骨血,还传二老爷不是祖父亲生的。”
她有些语无伦次,确不难听懂,且是每个字都出奇的肯定,不禁让汐瑶费解。
“你的意思是,二老爷与二夫人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可他们都不是张悦廉的骨血,是老姨太在外与人苟合所生的?”
张永珍忙不迭的点头,这在府中本就不是秘密,只大家都不敢说出来罢了。
“你凭何如此肯定?”
“只消慕姐姐明日见到二老爷与二夫人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吗……”汐瑶扬眉似在斟酌,眼底一片令人无法揣透的暗光浅浅攒动着。
张永珍见她好像很好哄骗的样子,笑着正想再多说些,却听汐瑶意兴阑珊道,“我知了。”
她知了,但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知道了什么。
遂,她摆摆手,淡漠的对轸宿道,“她任你处置。”
轸宿眼放精光,道了句‘谢小姐’,伸手就拎过张永珍,同时不知在她身上动了什么手脚,原本那人儿想要惊叫呼救,此一时却喊都喊不出来,只不住的挣扎,睁大一双黑瞳惊悚而痛恨的紧盯汐瑶。
“你想说我食言?”汐瑶冲她弯了眉眼,露出遗憾至极的表情。
她对她幽幽的道,“若我今夜没准备,就只能任那几个无耻败类糟践,然后再容你在我的背上刻几个侮辱我的字?你们不过是连张家祠堂都进不去的草包,死几个有什么所谓?还真当自己是了不得的货色了,你可知,我最恨张家的人!”
若不是张文征有意拖延,爹爹就不会死!
若非张家谋逆之心在先,她更无需费尽心机步步为营。
入险局,将自己变成一个恶毒的人,汐瑶着实讨厌!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本就没有选择。
若他们今夜没来,便也不用死了。莫怪她心狠手辣,她还想好好的活着,死的便只能是他们了。
言毕,汐瑶蓦地变了脸色,话音似冰魄,“把她做成灯笼,既然那位霜老姨太这样看得起我,我也总该回敬她一份薄礼才是!”
张永珍霎时惊愕,疯狂的扭动起来,可是在轸宿的拖拽下,她显得毫无反抗之力。
至于还晕做一团的那四个,移眸过去,汐瑶从自己那串特别的手链上取下一枚血红的宝石扔给柳宿,“这里交给你们了。”
接过宝石,柳宿捻在指尖细看,边道,“南疆媚蛊,无解,中者或在狂欲中死,抑或丧失人性,癫狂残生。”
这是好东西啊,他又看看汐瑶那一串手链,满眼都是稀罕。
由始至终慕汐灵都只看着,到此时她都太不相信,慕汐瑶竟是杀伐果决,如此的……毒辣?
正是她陷入浑然不觉寒颤,又暗自不可思议时,身前响起一道邀请——
“月色正好,三妹妹,可想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