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不怕,死亦无惧。
看一眼都欠奉。
没什么别的理由,问心无愧而已。
“强占兼并土地。”秦随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了一步,丝毫看不出来此刻他身上有多大的压力,“致使三千八百七十一人成为流民和奴隶,背井离乡,家破人亡。”
“该死。”
“买卖人口,强占民女,偷盗拐卖婴孩。”耳边的咒骂尖锐而聒噪,秦随恍若未觉,又往前走了一步,“该死。”
“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贪污受贿白银八亿两,该死!”
“雇凶杀人,为包庇子孙无故取人性命,该死!”
“……”
“通敌叛国,该死!”
走到最后,秦随的脸上已经全是大滴大滴的汗珠,洇湿了额前的碎发,而后顺着下颔滚落滴入脚下的河流,溅起微不可察的一圈涟漪。
分明是极为狼狈的一件事,但是在秦随身上反而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与随性散漫,冲淡了他那股肃杀和暴虐感。
脚下的人脸渐渐模糊,直至消失不见,脸上的表情也从出场时的凶狠怨恨变成了消散时的心虚痛苦。
天下人都盛传秦随暴虐无道杀人如麻,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等刀落到自己身上之后,才明白这个帝王自始至终都未愧对过天下半分……自始至终?
人脸几经变换,突然恶毒地笑了起来。
血河上凭空燃起火势浩大的红焰,来势汹汹的火迅速地朝秦随逼近,从他四面八方压了过来。
秦随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幕太熟悉了,这火并不会伤害他,而是……
火焰中浮现出大量看不清面孔的人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有的一家三口正在吃饭,言笑晏晏其乐融融;有的新婚小夫妻正在约会,甜甜蜜蜜幸福都要溢出;还有的书生正在苦读,夜以继日只差来年高中……
然后他们都死了。
扬州城一场屠杀一把大火,人影们跪地求饶,拼命逃跑,东躲西藏,最终都被一一找出来,落得一个扭曲消散的下场。
耳边稚嫩的哭声和连天的求救声让秦随捏紧了手,他整个人都在颤抖,但他依旧神色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渐渐地,人影越来越多,扬州城内的百姓,边陲部落里的小村子,敌国死于大秦铁骑之下的平民……
他们一个个都上来问秦随,你问心无愧吗?
帝王的心,可有愧?
秦随不语,他只是又往前走了几步,把自己送入了不会主动伤害他的火海之中。
火势凶猛,剧烈的疼痛如潮水一般席卷而来,秦随站在原地,任由火舌一路舔舐上他的身体,将他吞没。他的喉咙越来越干,身体越来越疼,透入骨髓的疼痛也无法缓解他心口的沉闷半分,令人窒息的濒死感传来,又突然消失殆尽。
秦随睁开不知何时闭上的眼,再一次看到了面前的人。
美人这时已经称不上一句美人了,原本吞噬着秦随的火焰尽数都转到了沈惟舟身上,冷白细腻的肌肤被高温烫的起皱皲裂,满头如墨瀑般的长发在秦随眼前被灼烧殆尽,那张姿容绝世的脸也渐渐蔓延上了可怖的疤痕,最后只剩那双温柔的双眸。
沈惟舟无声地笑了起来,对秦随说道:“不要看。”
“不好看的。”
像是潮汐轰然落下,河岸决堤尽数侵入横冲直撞,秦随心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彻心扉,深入骨髓,巨大的悲伤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都在叫嚣着。
抱抱他。
秦随,抱抱他。
帝王小心翼翼地抬手,凤眸中满是祈求,穿过滔天的烈火要抱抱沈惟舟。
哪怕他每前进一寸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哪怕他伸出去的手在火焰中转瞬就化作森森白骨。
他不求很多了,能不能让他……抱抱他?
沈惟舟看着这一幕,后退几步让烈火远离秦随,乖巧地摇摇头:“不用这样。”
“秦随,不要这样。”
沈惟舟很喜欢直呼秦随的名字,秦随也由着他,从来没说过帝王的名讳是不能随便叫的。
秦随深吸一口气,声音还是颤抖的:“昭昭……”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叫他,却是他已经在脑海中排练过无数次的叫法。
“昭昭,过来好不好?”
“事情都已经结束了,我们该回望京了,或者先不回去,我带你去吃一口酥,说好的要去……”秦随语无伦次,凤眸死死盯着面前的沈惟舟,浑身散发出的可怜气息就像是被抛弃的小狗,“你不要我了吗?”
“是你先招惹我的,你现在不要我了吗?”
沈惟舟平静地摇头:“不。”
“秦随,是你不要我的。”
是你先不管我的,陛下。
第83章
听到沈惟舟说出那句“是你不要我”的时候, 秦随再也没法欺骗自己,生与死的纠葛浮沉之下, 帝王艰涩地辨别出自己被压抑在最深处的心声。
他想把面前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起初秦随感知到自己有这个想法是十分惊讶的, 甚至觉得有些荒谬可笑。
沈惟舟是谁?
一株千年冰魄花换来的相当于人质的一枚棋子,虽然秦随也没打算过利用他,但不可否认, 从身份背景人际关系来说, 原本要来秦国的盛空阳比孑然一身的沈惟舟更有用的多。
对,沈惟舟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在之前也有着不错的武功, 现在的身手虽然大不如前, 但也勉强不错。
可是那又怎样?
秦随见过太多的美人, 他本身也并不是个喜好美色之辈;武功的话他自己便是少有的天才, 无论是江湖上的刀光剑影还是战场上的无畏厮杀他都能应付,更何况他是帝王, 也不会缺武功高强的护卫。
那为什么会偏爱沈惟舟甚至是对他动心呢?
说实话, 秦随也不是很清楚。
他只记得他年少时过得并不好, 生母整天奢求圣宠,却在有了他之后被打入冷宫,因此怨恨于他, 天天对他非打即骂。下人克扣用度,到他们母子手中的只剩下扣扣搜搜的一丁点儿东西,因此他每天吃不饱, 半夜饿的睡不着, 饿的干呕, 只能去喝井水充饥。
他冬天的棉衣给了生母取暖, 自己叠穿着两件单衣, 屋里没有炭火甚至比屋外还冷。他还要给掖庭局洗衣换取他和生母第二日的烂菜叶当饭菜,每到冬天他的手就会生冻疮,冻得又红又肿,痒的让人只想把它挠出血。
就是这么艰难的日子,秦随还从自己为数不多的口粮里面省出了一些,拿去喂给冷宫里那只病恹恹的小橘猫。
那猫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某一天突然就出现在了冷宫里,瘦的脱了像,显出几分凶恶和可怖。
秦随一开始没想管它,那猫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沉默地看着小小孩童抱着一大盆衣服出去,又攥着半块馍馍回来。
就这么过了一个月,那猫不见了。
秦随有些不习惯,在帮忙收拾库房的时候越想越觉得不对,放下库房的东西就往冷宫跑。
那是他第一次那么不理智,然后他收获了一只趴在他冰冷房间窗户外的小橘猫。
它快饿死了,所以没力气再去看着秦随出门又回来。
秦随当时犹豫了很久,但他还是留下了它。
一口饭而已,大不了再去多找点活做,反正那些小太监小宫女最喜欢偷懒。
那个冬天是秦随记忆里唯一有颜色的一个冬天。
生母的冷落斥责,父皇的忽略漠视,宫女太监的见风使舵阴阳怪气,没有同龄人的孤独……这些对他都不再重要了。
他给这只猫取名为小珍珠,希望它能吃的胖一点,不要再那么瘦,他看着担心。
还有就是,他觉得小珍珠是他的礼物。
是上天赐给他的,他有记忆以来的唯一一件礼物。
也是他最珍贵的伙伴。
次年春的一个午后,秦随得到了半条鱼,是去御膳房后厨帮忙打杂被塞的,他想拿回来和小珍珠一起吃,于是特意提前回来了。
他没有见到他的猫。
生母卑躬屈膝的讨好声中,如牡丹般娇艳动人的女人嫌弃地抬手,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当做垃圾一样扔在了他的面前。
秦随什么也没有说。
抱起小珍珠的尸体,跑了。
那一天,秦随的小珍珠和他的温顺懦弱一起被一簇小火苗烧成了灰烬,顺着皇城的风飞向了更自由的地方。
也是那一天,一粒名为野心的种子在少年身体里生根发芽,伺机蛰伏,只等有朝一日长成参天大树。
秦随做到了。
从那天以后,秦随再没有养过什么东西,更确切地说是他再也没有什么想养的东西。
他的情感变得一日比一日寡淡起来,再也没什么能勾动他的心弦,让他细致认真地去对待。
直到遇上了沈惟舟。
世人待他或怨恨或爱戴,或憎恶或喜欢,但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长辈还是晚辈,他们都先考虑的是他的身份。
帝王之尊,高处不胜寒,很难有人对他毫无保留地交付出真心。
但沈惟舟那么蠢。
蠢到你对他好一分他就对你好十分,蠢到被轻轻摸一下就懒懒地露出最脆弱的脖颈放在天下最凶恶的猛兽眼前。
像秦随小时候养的那只小橘猫,但比它要更可爱。
也更笨。
笨到秦随仍有保留他却一次又一次地以身犯险,笨到一点也不为自己考虑,表面冷漠内心却柔软得要命,笨到……赴死。
秦随承认自己不是个好东西,他自私多疑,冷漠自负,专断蛮横,脾气坏不听劝……没有人对他付出真心,付出真心对他的都离他而去,他活该。
但他的心也是热的。
他也会为一些哪怕是虚假的温柔和选择所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