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不由笑了笑道:“殿下身负奇才,彩绘又不难,何不随手一试?”

“终不及王妃妙手丹青。”

谢珽听出她的揶揄,垂眸低笑。

薄纱隔开日光,罩得满屋昏暗沉静,像是浸在幽凉的山泉里,洗净外头的浮躁。谢珽身上那股冷厉威仪似也都收敛殆尽,锦衣玉冠的站在跟前,唇角噙了笑意,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弱冠男子,在为前程铁腕杀伐之外,留了方寸之地,藏着年少时的奇思怪想。

他也曾是少年,胸藏万水千山。

只是过早地挑起了重担。

杀父之仇、边关戍卫、辖内军政,每个都有千钧之重。若他不够狠厉,不够强硬,又何来魏州如今的富庶安稳,何来边地百姓的太平日子?

这一瞬,阿嫣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朝堂上提起汾阳王,都是毁誉参半,既赏识他横扫千军、震慑边塞的铁腕,亦对他留在战场的尸山血海抱有微词。阿嫣嫁来之初,对谢珽的忌惮敬惧也多由此而生。

但没有人天生喜欢杀戮。

他也会在得空时翘着脚翻一本闲书,挑爱吃的菜风卷残云。会在误会冤屈了她之后,神情别扭地道歉,在她喝醉后将她扶回住处。会在王府里辟出一座阁楼,沉迷于精巧的泥塑,捏出这样细致的簪花仕女。

不论是照了谁的模样来捏,这恐怕是他身上仅剩的一丝少年情怀了,稀少而难得。

阿嫣决定帮他一把。

遂颔首道:“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颜料都是现成的,也不必赶日子,你慢慢绘就是。”谢珽说着,携她绕到长案那端,掀开最边上的盒子。

里头是深浅各异的朱色。

再往旁边,一方方小盒子里,青绿等色俱全。阿嫣挨个看了,见后头还有个未上锁的锦盒,也随手掀开。

她顿时呆住了。

那锦盒里并无颜料画笔,亦无泥塑等物,而是满满一盒圆润晕光的珍珠,个头匀称而光华暗蕴,带着淡淡的金色。其中每一粒拿出来,皆可放光走盘,是御贡的珍品,在这光线昏暗的屋舍里,几乎令人目定魂摄,不能遽语。

这样的珍珠原就价值贵重,更别说眼前还摆了满满一盒子,每一粒皆一般大小,耀目生辉。

阿嫣足足看了半天,才望向谢珽。

谢珽眼藏淡笑,示意她揭开旁边的。

阿嫣被这整盒的珍珠惊懵了,疑惑而小心地揭开旁边的锦盒。

里头是一支极美的珠钗。

赤金细缠,挑出个飞凤,薄而繁复的羽翼舒展,凤尾弧度极美。凤口则衔了纤秀珠串,两枚细珠间夹了枚红色的宝石,底下是一颗大而圆润的珍珠,两相映衬,大小长短皆恰到好处,衬得珍珠十分醒目。

阿嫣拿在手里,眼底欣喜骤起。

“这是……”

“路上瞧见了买的,觉得你戴了会很好看。”谢珽唇边噙了淡笑,将那珠钗簪在她发间,“就当谢你彩绘劳苦。”

阿嫣惊诧之下,一时无言。

谢珽的目光在她眉眼间流连,眼底浮起清晰的惊艳。

先前他就知道,以阿嫣的仙姿玉貌,戴着这珠钗定会增色不少,故而颇为期待。只是回府就碰上谢奕生病、诱捕小锦,那晚她默然转身离开,这珠钗就没能送回去,后来也没寻到合适的时机。

此刻,丽钗终归佳人。

光华内蕴的珍珠衬着她玉雪般娇柔的脸颊,黛眉之下秋水为神,那双眸子盈盈望过来,明明是少女未经人事的懵懂,在同床共枕许久的谢珽看来,无端添了瑰艳柔旖。连同她微张的红嫩唇瓣,都似诱人起来。

谢珽的指尖拂过她发髻,蹭过她的耳梢。

甚至想摩挲她唇瓣。

徐曜的禀报声便在这时隔门传来,“启禀殿下,陆将军他们都已集齐,马匹行装也已齐全,都在等殿下下令动身。”

谢珽十指骤缩,怕被人窥破般收回了手。

“马上就走。”他朝门外应了一声,转瞬之间恢复了惯常的威冷姿态,瞥向阿嫣时,眼底仍有柔色,“很漂亮。”

……

既收了重礼,阿嫣自然尽心竭力。

因揖峰轩离春波苑并不近,往来奔波着实麻烦,她便将那泥塑的仕女和成套颜料拿回春波苑,得空时慢慢描画。玉露瞧着那精致的小人儿,见阿嫣绘了颜料后愈发惟妙惟肖,不由道:“没想到王爷瞧着那样凶,竟还会有闲心捏仕女,还这样活灵活现的。”

“要不然呢,捏一堆虎狼?”

卢嬷嬷正侍弄窗台上的那盆水仙,闻言笑着搭话。

玉露点点头,“听说王爷上阵杀敌的时候,威风凛凛无人能及。他若捏个虎狼雄狮,想必也是很有气势的。”

“那是在外面,到了府里难道还喊打喊杀的?娶了亲的男人,捏个仕女有什么稀奇。”卢嬷嬷原本对泥塑不甚敢兴趣,这会儿被玉露触动心思,不由凑过来,就这阿嫣的手认真瞧那身姿神态。

片刻后,她“咦”了一声。

阿嫣专心致志,没怎么留意,旁边玉露道:“怎么了?”

“这眉眼是仿着咱们王妃的吧?”

“是么?”玉露也凑了过来。

——泥塑仕女拿回春波苑的时候,阿嫣怕摔碎了没法交代,从来都是亲手取放,也不许人轻碰,玉露就没特地瞧过。

此刻瞧着那张小脸,她也颇疑惑,“瞧着倒有八分像呢。王妃,你觉得?”

阿嫣停笔,疑惑道:“有吗?”

“你瞧这眉毛眼睛,还有鼻子嘴巴,瘦瘦的小脸儿,怎么就不像了?”玉露想起先前谢珽在睡前袒胸露腹的样子,猜出端倪后,忍不住笑了笑道:“咱们王妃生得漂亮,满魏州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美人儿摆在眼前,王爷难道还捏旁人去?自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卢嬷嬷被她说得笑了。

因是私下调侃,也没斥她胡说。

阿嫣亦搁下细笔,忍不住端详那仕女。

说实话,是有几分像的。

不过仕女么,自然要捏得漂亮些,总不能捏得鼻歪眼斜,姿貌丑陋吧?天底下女子虽多,容貌生得精致的多半都是眉眼唇鼻皆无瑕疵,捏成尺许高的仕女来,轮廓也差不到哪里去。谢珽身边往来的女子就那么些,想要捏个美人,若非凭空想象,总得有个模子。

哪怕是照着她捏了,也不意味着什么。

非要挑点意味,大约就是这男人还不算眼瞎目盲,知道她生得漂亮。

阿嫣忽然就想起了那枚珠钗。

谢珽小心翼翼将它簪到发髻中时,目光着实流连了许久,两人隔着咫尺距离,她只消稍稍抬眼,就能看到男人眼底无从掩饰的惊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那珠钗做得极美,很能装点容色,她后来揽镜自照时都呆了片刻,谢珽当时想必也看住了。

还算有点眼光。

不过大抵也只是觉得漂亮。

阿嫣可记得清楚,当时谢珽说她与他所求相去甚远,夫妻同床共枕时亦清心寡欲,足见他更爱丰腴之姿,并无旁的意思。

不过无意间听到的那些话,她心里有数即可,实在无需说与旁人。

她笑了笑,仍提笔描画。

待除夕之前,整个泥塑就已彩绘完毕,容色眉眼的装点自不必说,衣裳的色泽纹饰也是阿嫣揣摩着神韵添上的,拿了极细的笔精心描画。待万事俱备,摆在桌上一瞧,便觉眉目顾盼含情,裙衫摇曳生姿,比先前灰扑扑的泥胚鲜活了许多。

阿嫣甚为满意,装入锦盒。

而后心安理得的取出谢珽给的那整盒珍珠,琢磨着该拿来做点什么。

……

时日倏忽而过,除夕夜阖府团聚,谢珽仍未归来。

大约是当年谢衮战死沙场,老太妃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极为难受,她虽自恃身份,对阿嫣这个孙媳横挑鼻子竖挑眼,但每尝谢珽出府巡边,可能跟敌方短兵相接时,总是格外安分。

是以这大半月里,阿嫣每回去照月堂,哪怕秦念月心存不忿沉默寡言,有意提醒外祖母自己所受的委屈,老太妃也没生事过。

阿嫣乐得相安无事,如常应卯。

除夕夜里,满城欢喜团聚。

地位最尊的王府之中,却犹如弯月高悬。

二房的谢砺夫妻儿女俱全,屋里虽有个得宠的罗姨娘,被谢砺捧在心尖上疼着,却因没半个子嗣,寻常别说来赴宴,连面都不怎么露。除夕夜更没敢来碍高氏的眼,只在屋里坐着,席上夫妻相敬如宾,谢瑁一家团圆含笑,加上谢淑坐在旁边,算是很圆满的了。

三房的谢巍仍没半点娶亲的意思,形单影只也自得其乐。

唯有长房冷清些。

谢衮英年战死,只留武氏守着空房,谢瑁一家虽都在场,却因与继母不睦,颇为生分。加之谢珽巡查未归,就剩阿嫣和谢琤陪在旁边,难免冷清些。

比起中秋那晚的家宴取乐,除夕夜还有祭祖的事,众人祭祖之后,念及战死的谢衮和郡主,气氛就一直没怎么热闹起来。

等团圆饭吃得差不多,各自散了。

老太妃留了秦念月在旁边,阿嫣送武氏到碧风堂后,想着回了春波苑也是孤家寡人,索性留下来,与谢琤一道陪她守岁。

武氏素来宽宏,想着她千里远嫁,还没回门过,这种时候必定会想家,便命人将卢嬷嬷和玉泉、玉镜几个都叫过来,只留田嬷嬷在春波苑守着屋里烛火,这边另摆瓜果,围炉闲谈。

谢琤觉出用意,竭力卖笑。

除了逗母亲高兴,还说了好些徐秉均在折冲府里训练的事,让阿嫣宽心。

民间佳节欢庆,军中却无半点松懈,哪怕是除夕这样的日子里,弓马骑射照旧训练不误,更别说让人休沐回家了。徐秉均又是新进去的,许多事还没练好,这几日正跟劲弓较劲儿,能尽快啃下硬骨头都算难得,更不敢奢望回京团圆之事。

阿嫣想起他,又颇为宽慰。

遂竭力抛开杂念,认真跟婆母和小叔子守岁,直到天色将明时撑不住,睡倒在武氏怀里。

翌日,女眷去寺里进香,以祈福泽。

之后便是各处设宴,甚为忙碌。

好在西禺山刺杀的事之后,谢珽将陈越调到了阿嫣身边,又赠派侍卫随行。有他们跟着,加上司裕那神鬼莫测的身手,阿嫣走在魏州城外时已无半点不安。连着四日赴宴,或在城中深宅,或在郊外别苑,有汾阳王妃的身份摆着,自是受尽恭维款待,明面上无不笑脸相迎。

阿嫣应对得宜,趁机尝了不少别府的名厨手艺。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就已到了初十。

按着谢府旧例,这日该去家庙。

一大早,王府外就备了成群的车马,负责仪仗的侍卫们各自盔甲严整,依序站在车马两侧,身姿笔直而鸦雀无声。待得辰时将尽,一向不怎么出府的老太妃为首,带着阖府子孙,各自登车骑马,浩浩荡荡的出了府,往城外的家庙缓缓赶去。

连同秦念月也在其中。

——靖宁县主战死的时候,与秦家已无半点瓜葛,由老王爷做主,与谢家宗亲葬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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