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说着话,征询般望向武氏。

武氏气色好了许多,闻言微微笑道:“你是春波苑的主母,院里诸事皆可做主。那些仆从的身契,我也都让田嬷嬷交在你手里了,但凡想查问的,尽可随意。连同她们的底细,田嬷嬷也都一清二楚。”

“那媳妇就斗胆了。”

“当家做了主母,这些事都是难免的。咱们府里错综复杂些,不像太师府清净,你若有捏不准的也可来问我。”武氏手把手带着她学王府琐事,于内宅龃龉也未避讳。

阿嫣感激道:“多谢母亲。”

有了武氏的首肯,便不必束手束脚。

投毒这事儿既做得隐秘,又是冲着无辜的孩子下手,牵连了十州春的谢瑁,背后未必没有险恶居心。

为免打草惊蛇,阿嫣并没声张。

回去之后,如常到厢房里逗了会儿小兔子,才将田嬷嬷和卢嬷嬷叫到跟前,询问昨日情形。那两位都是管着事儿的,留心院里动静是分内的事,早已将这些摸清了。

昨日经过谢奕身边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能漏了。

卢嬷嬷取纸笺铺好,玉泉在旁磨墨,阿嫣蘸了笔将名字挨个记在单子上,而后一面听两位嬷嬷说底细,一面在纸上勾画,将所有可疑的点都记住。

末尾,圈出了五个人。

两个是娘家伯母安排的仆妇,在太师府时有点体面,如今安排在外头做洒扫浆洗之事,近不得跟前伺候,颇有微词。

另外三个是小丫鬟,都是在陪嫁里凑数的,分在外头做粗活。其中两人是祖母先前挑好的人手,还有个叫小锦的从前在楚嫱身边伺候,据说笨手笨脚的受过不少欺压。

这般勾勾画画,不觉已是傍晚。

阿嫣咬着笔头慢慢琢磨,静候谢珽归来。

……

谢珽这会儿才从长史府回来。

冬日里昼短夜长,申时才尽,乌金就已西沉,四下里暮色渐合。

谢珽才出殿门,徐曜就走到跟前。

谢珽只瞥了眼他的脸色,便知又是谢瑁的事情,随手将斗篷披在身上,道:“他又来了?”

“又差人催问结果。”徐曜苦笑。

“还有旁的吗?”

“他今日去了二房那边,后晌又特地拜访过徐将军,而且半点都没避着旁人,卑职瞧着倒像是故意做给殿下看的。”

廊庑蜿蜒,晚风寒凉拂过。

谢珽拿指腹揉了揉鬓角,惯常清冷的眼底愈添寒色。

他知道谢瑁最近跟谢砺走得颇近。

上回家宴便罢,虽是试图动摇威信之举,却也是在后宅里。这阵子谢瑁却愈发胆大了起来,非但拉拢了二叔为他助长气焰,手还伸到了军中,试图笼络父亲谢衮当年的部将——毕竟是府中嫡长子,谢瑁也颇受那些部将礼遇。

这般越矩举动已不止母子兄弟龃龉。

谢珽袭爵之初,就曾因军中有人生出异心,与武氏费了不少心思才稳住局势。此刻窥出谢瑁的居心,便拧眉吩咐道:“他试图笼络过的人都留意些,若有异动及时来报。这是府里的私事,绝不可累及军中兵将。”

“卑职明白!”徐曜拱手应了,瞧他没旁的吩咐,先行告退。

谢珽则绕着廊庑,往春波苑而去。

到得那边,阿嫣才从抱厦那边走过来,瞧见他的身影,如常迎入屋里。

屋里尚未掌灯,门窗紧阖后光线颇为昏暗,少了玉泉贴身伺候,仿佛空荡了许多。

谢珽不急着宽衣解带,进屋后回身觑向阿嫣的神色,就见小姑娘容色有点憔悴,神情淡淡的,不辨喜怒。

他随手取了桌上的香橙来剥,口中道:“在生我的气?”

“不敢。昨日是我疏忽了。”

阿嫣裙裾轻摇,缓步上前道:“昨晚让殿下饿着肚子去找田嬷嬷,是我失职,照顾不周。今晚特地备了丰盛菜色,殿下既来了,不妨多吃些。等吃完饭,我还有事想说。”

“何事同我我?”谢珽抬眉。

“玉泉身上的嫌疑百口莫辩,依命分个牛乳罢了,她拿不出能洗脱嫌疑的证据,审上一年都未必有结果。倒是这院里人多眼杂,我昨晚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未必没有旁的黑手。”阿嫣说着,取了粒蜜饯,掐出些许捏在手中,“奕儿年少好动,嬷嬷照顾他吃饭时难免分心。像这种——”

她将掐出的蜜饯丢入旁边的瓷杯,抬眸道:“若做得隐蔽些,未必不可能。何况外头吹着风,若有心投毒,未必没有法子。”

“只是我目下并无实据,只是将可疑之处都列了出来,还望殿下能帮我一把。”

她整日未歇,美眸里添了几分疲惫。

谢珽的心底暗自诧然。

他着实没料到阿嫣会这么快想到这茬。

毕竟就连谢瑁那种身在衙署的,当时也没往别处想,只揪着玉泉不放,欲以严刑审问。换成旁人,落入这般境地后八成会怀疑是嬷嬷监守自盗,彼此猜忌,陷入争锋对峙的窠臼。

她倒是很快从泥潭里抽了出来,连旁的嫌疑都列出来了。

谢珽不免有些好奇,道:“去看看。”

阿嫣遂带他去小书房里,将白日理出的种种疑点都拿给他看。

……

先前凌乱的勾画已尽数整理过,此刻呈在谢珽面前的是几张极洁净的纸笺。

上面蝇头小楷整齐漂亮,列了昨日所有经过谢奕附近的人和简略底细。那几个被圈出来的,写得尤为详细,来路、性情、举动、疑点,皆做了简明扼要的备注,这会儿拿出来,阿嫣稍加解释,条理便可清晰。

玉露掌了灯,又默默退到外头候命。

阿嫣将今日所思所想尽数道明,末了,将那张最具嫌疑的纸笺交到谢珽手上,“我久在闺中,见识毕竟短浅,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哪些手段可用。但若有人存心离间,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毒物投进牛乳,却是搅乱春波苑的好法子。”

烛光照在她的脸颊,朦胧而秀致。

谢珽目露激赏,“你怀疑是身边有奸细?”

“这婚事是皇家所赐,我又仓促替嫁过来,陪嫁的人手难免杂乱。先前有个叫彩月的婢女,还给我娘家伯母私递消息呢。”阿嫣垂眸哂笑,没避讳她身后那点烂摊子,“照此推想,未必没有旁人得了指使,在我处置过彩月放松警惕后,另生是非。”

她说得坦诚,显然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谢珽不由眉头微动。

因着西禺山刺杀的事将阿嫣惊得不轻,加之引蛇出洞需要以假乱真,他先前没打算告诉阿嫣春波苑里有奸细的事,免得她又成惊弓之鸟。不过如今看来,她情绪平复后,其实比他所预料的更有胆识目光。

“这个小锦,为何圈出来?”他又问。

“她在府里确实安分,因着胆小怯懦,也没少被旁人欺压,瞧着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不过她的来历却不够干净,是去年初的时候,楚嫱身边有几个小丫鬟行事不端被赶出去,管事的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她。虽说人牙子交代了底细,但如今想来,未必能全信。”

谢珽试道:“高门府邸买卖丫鬟原是常事。”

阿嫣摇了摇头,“我起初也这样想,后来跟卢嬷嬷她们商量,觉得当时楚嫱身边那几个小丫鬟被赶出去,其实有点蹊跷。”

说罢,将那些事也一股脑都说了。

谢珽听完后,倒是神色微肃。

楚家内宅那些琐事,若非阿嫣提及,他一时间其实很难探清楚。今日过来,原也是想从阿嫣这儿问点消息。如今她既准备得这样周全……此等心性,全然出乎他先前所料,且既有这般见地,应不至于在内宅这点事上添乱。

他斟酌过后,将纸笺放回案上。

“春波苑里确实有奸细,在往京城传递消息。”谢珽有意避开了那个曾与阿嫣有过婚事纠葛的男人,见小姑娘诧然睁眼,伸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低声道:“我原打算激你生气,在院里跟我闹僵,将她引出来。如今看来,倒不必将你蒙在鼓里。”

轻描淡写的语气,似小事一桩。

阿嫣却愣住了,“真的有奸细?”

谢珽勾了勾唇角,静静看着她。

阿嫣怔怔片刻,既惊讶于身边有奸细的事实,亦诧异于谢珽告诉她底细的举动——她原以为,凭谢珽对京城的厌恶,不会愿意给她透露内情。

不过,意识到谢珽带走玉泉并非真的为了审问,且不是秉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不闻不问时,心底不知怎的竟有股喜悦泛起。

她忍不住低笑了笑,“如今殿下摊了牌,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眼波柔软悦耳,那笑意发自内心,如明亮烛光照彻暗夜。

谢珽忍不住也露出笑意。

“跟我吵架,吵得越凶越好,还得让春波苑的人都知道。”

阿嫣立时会意,“届时那人定会以为我与殿下闹得不可收拾,总要往京城里递信儿的。不过,该怎么吵架呢?”

“骂人都不会?”

“我平素很少骂人,最多跟人讲道理。”

阿嫣可不是爱跟人争执的性子。

这却让谢珽犯了难,想了想,耐心教她,“你就当我为安抚大哥,冤枉了玉泉,打算将她狠狠惩治后发卖出去。如此刚愎武断,又不听你解释说清,总有可骂的吧?”

“那我骂了,殿下不会生气?”

“给别人听的罢了。”谢珽说得云淡风轻。

阿嫣还是有点迟疑。

她对谢珽确实有过许多怨念,既要迷惑旁人引蛇出洞,骂一顿也未必多难。只怕待会真骂出来了,他会小心眼记仇,到时候秋后算账,她这势单力孤的可受不住。

斟酌过后,索性提早跟他挑明,“殿下待我其实很好,母亲更是拿我当女儿来待,我一直很感激。待会骂的话都是给旁人听的,殿下可不能记仇。”

“不会记仇。”

“那签个契书吧,权当免罪金牌!”阿嫣说着,取了兔毫蘸墨,红袖微摇,细白的手指捏着玉管,顷刻间就写了个契文。

她虽不在衙署,这契文却写得一本正经。

上头写明为了公事,她须狠骂谢珽一顿,一切言辞皆公事所需,过后即刻翻篇,绝不计较。

写完后,郑重其事的递给谢珽。

谢珽瞧她煞有介事,觉得此举着实幼稚,却还是听她驱使签字画押,交给她收在书架上。

而后退出梢间,换上冷肃之姿。

阿嫣亦深吸了口气,抛开杂念,各自酝酿情绪。

……

好半晌,珠帘掀动,谢珽走了进来。

或许是常做这样的事,他装得逼真,冷肃的脸上阴沉如腊月寒冰,那双眼睛亦变得阴鸷,摆着武断姿态,说已认定玉泉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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