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珽的困意却被惊得烟消云散。
初秋的夜薄凉如水,两人身上的寝衣都不算单薄,然而即使隔着两层布料,她身上温软的触感仍挑动他心神。像是惯于在塞北黄沙驰骋的冷厉悍将骤然落入江南桃花初开的温软春光里,一时间竟自无措。
月光照入床帏,昏暗而柔和。
谢珽瞧着枕畔安静的眉眼,迟疑过后,试着戳了戳她柔软的手臂,“楚嫣?”
阿嫣蹙眉,没什么动静。
他只好又戳了戳,“往里睡,挤着我了。”
声音稍高了点,吵得阿嫣甜梦被惊,不满地低声含糊道:“祖父……”极柔软低哑的声音,像是委屈,像是撒娇,像是怀念。
那一瞬,谢珽冷硬的心似被触动。
据眼线递来的消息,阿嫣在娘家过得有些委屈,这些年最疼她的是早已辞世的老太师。连同那日她在屋中独自抚奏的箜篌,据说都是老太师给她的,被阿嫣视若珍宝。
谢珽仍记得她抚弄箜篌的样子。
窈窕的背影独自坐在屋里,长裙曳地,鬓发如云,沉浸在泠泠的音调中,回过头时红着眼眶,眼底蒙了层潮润的雾气。
孤身远嫁,她或许很想念疼爱她的老人家。
此刻,或许有祖父悄然入梦。
就像父亲刚战死的那两年,他扛着重担踏血而行,白日里是手腕强硬的节度使、所向披靡的悍将、威仪冷厉的王爷,只有在夜深人静,慢慢拭去剑锋衣角的斑驳血迹时,才会稍拾少年的脆弱。直到伤处结痂,淬炼出如今生杀予夺的铁石心肠。
谢珽终没忍心叫醒阿嫣。
他只是认命地躺平,竭力调匀呼吸,平复初近芳泽后微乱的心跳。
……
天蒙蒙亮时,谢珽穿衣出屋。
田嬷嬷今日醒得早,瞧谢珽寅时未尽就起了身,颇觉意外。
她上了年纪,瞌睡比年轻人稍轻,昨晚特地留意过正屋的动静,知道纸窗里昏昏的烛光是丑时初才熄灭的。谢珽吃着五谷杂粮,又不是钢筋铁骨,劳累整日后只睡这么一小会儿就起身,想必是没睡太好。
大约是新婚初娶,枕边忽然添了人有些不习惯。
她固然是武氏派来照顾阿嫣起居的,却也看着谢珽长大,心疼他少年磨难,负重前行,更不忍看他夜不安寝。遂屈膝为礼,温声道:“侧间里还有空着的床枕。殿下若睡不惯双枕,也可先在侧间歇着,过阵子再同寝安歇。奴婢今晚换上新的床褥。”
谢珽闻言脚步微顿。
他知道那张床,是婚前武氏特地添上的。
那会儿赐婚的还是楚嫱,眼线将她的性情行事报来时,别说谢珽,就连武氏都极为不喜。谢家既接了圣旨赐婚,一时半刻不好闹得太僵,之所以添上那张床,就是想着谢珽若偶尔留宿春波苑,却不愿与楚嫱同榻共枕,可分床而睡,免得为难自己。
如今么,他当然也能搬去侧间睡。
但那样做未免刻意。
人家小姑娘能心无旁骛睡得踏实,他这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原该更镇定自持才对,若特地分床,反而会叫她多想。
遂摆手道:“太麻烦,不必。”
说罢抬步出院,想起昨夜那片刻没来由的心浮气躁,稍微有点苦恼。
但这点苦恼很快就被旁的事淹没了——
在外书房用过阿嫣送来的早饭,照例去长史府问事时,长史贾恂给他呈上了一封密报,是从陇右那边递来的。
先前陈越带人去京城迎亲,回来的途中遭了郑獬爪牙的袭击,这事儿谢珽一直记得。
谢家当初之所以应下这门强赐的婚事,是为打消皇家猜忌,摆出暂且没打算跟皇家翻脸的姿态,收敛锋芒韬光养晦。若楚家女出了事,定会被朝廷视为阳奉阴违,白费武氏竭力屈从婚事的苦心。万一狗皇帝脑子一热,听了奸佞的挑唆举兵征讨,谢家纵然不惧,到底会落入被动。
郑獬派人刺杀新娘,挑唆谢家与朝廷,险恶居心昭然若揭。
谢珽哪会让人把算盘打到他头上?
节度使们拥兵自重各据一方,彼此都埋了眼线暗梢,窥探对方的破绽。谢珽手里也攒了不少关乎陇右的情报,在陈越回到魏州那日,他又挑了心腹暗中前往陇右,在陇右与河东交界处的几处城池先行布阵,如今万事俱备,只差调军。
这一仗,谢珽图谋的不是城池,也没指望一举灭了郑獬。
他要的是令人敬畏归服的军威。
自打老王爷战死,谢珽率兵杀敌数万,亲手斩了敌将后,北梁虽数次引兵窥探,人数却多在万人之下。哪怕谢珽半个活口都没放回去,这数年间到底没打过足以震动群雄的仗。
蠢蠢欲动如郑獬之辈,想必是忘了当年谢家震动朝野、尸山血海的战功,才会这般狂妄试探。
是时候提个醒了。
也让周遭人看清楚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
谢珽决定亲自带兵征伐。
……
连着两夜,谢珽都没回春波苑。
阿嫣虽不知缘故,却也瞧出了外书房里稍稍紧张起来的氛围,送去的早饭愈发用心,甄别书籍时也极安静,不给谢珽添乱。
楼外松柏高耸,遮出满地树影。
谢珽奔走出入书房时,忍不住会瞥一眼侧厅,越过洞开的窗扇,可看到少女安静坐在高摞的故纸堆旁,一页一页翻看得认真。清风拂入窗槛,悄悄撩动耳畔碎发,她亦浑然不觉,只就着茶香倚案翻书,像是名家绘就的美人图,不显山不露水,却灵动悦目。
那样专注的姿态,轻易印在心上。
有那么一瞬,谢珽甚至觉得,阴差阳错之下,被狗皇帝强塞来的小姑娘也挺有意思的。
忙碌之间,诸事迅速安排妥当。
到第三日清晨,谢珽挑了猛将亲卫动身,没动魏州周遭的一兵一卒,打算就近调兵遣将。
两位太妃和长史、司马等人在府外送行,阿嫣亦跟在武氏身侧,衣饰端庄,肃然送他出征。
长这么大,她是头回见这等场面。
在京城的时候,阿嫣虽偶尔会听父亲和徐太傅提起天下局势,却不怎么留心,以为这世间各处皆如京城般歌舞升平,文雅风骚。
闺中弱质,听到战事都会觉得害怕。
那些拼杀流血、刀兵相向的事情,对年才及笄的少女而言,实在太过遥远。她素日接触的,无非读书游玩、焚香插花、逗鸟观鱼,偶尔在京郊出游,闲观流云。
她见过最凄惨的画面,是刚救下司裕的时候,少年浑身浴血,奄奄一息,吓得她说话都有点颤抖。
如今,杀伐之事却摆在了眼前。
谢珽身着细甲腰悬重剑,岿然坐于马背,侧脸的轮廓被银盔勾勒得冷硬。身后的亲卫各自骑了骏马,黑色的铁甲泛着寒凉光泽,一眼望去,几乎可以想象奔腾如虎的气势。
他们是去杀伐拼命的。
而谢珽素有身先士卒的名声,必会浴血搏杀。
阿嫣虽嫁来未久,跟他也没多少夫妻之情,想着从前听过的战场凶险,心里到底有些担忧,不免暗自祈佑。
不远处,谢珽夹动马腹,命令动身。
马蹄踏过青石,他侧头瞧向府门,目光从两位太妃的脸上扫过,又匆匆瞥了眼阿嫣,而后回身抖缰,率众离去。
女眷们在他的背影消失后,又站了半天,才各怀心事回府。
随后,阿嫣照常去祖母跟前应卯。
好在老太妃虽刚愎偏心,却还没到昏聩的地步,知道谢珽在外征伐是刀剑舔血的事,后方绝不可在此时生乱,便将先前那点不愉快暂且压下,帮武氏照看起了内宅。
秦念月从遭了谢珽的冷脸,倒乖觉了些,虽对那日的事咬死了不认账,却没再假惺惺地来春波苑添乱。
据老太妃说,她这两日在帮外祖母抄经,祈求河东麾下出征的将士们诸事顺遂。
二房婆媳听说之后满口夸赞。
武氏对此不置一词。
她出身将门,幼时和兄弟们一道教养,见识胆略超乎寻常内宅夫人。老王爷战死时,她便带着年仅事务的谢珽稳住局面,又力退强敌保得边境安稳,无论军中王府,对她都颇敬重。
如今谢珽不在,她每日会拨出半日时间去长史府,与贾恂一道商议着拿主意,坐镇后方。内宅有些不甚要紧的琐事账册,也顺理成章地送到了身为王妃的阿嫣手里,让她先行把关。
阿嫣遂仔细斟酌,先拿个主意,到傍晚时分去碧风堂,陪着婆母用饭之余将事情议定。
如是井然有序,前方渐有佳音传来。
这日清晨去照月堂时,里头比往日热闹几分,老太妃靠着软枕坐在短榻上,笑得合不拢嘴。旁边武氏也满面笑意,瞧见阿嫣进来,便招了招手道:“快过来,今儿有好消息。”
第17章 归来  脸上笑容多了,日子过得也飞快。……
满屋笑意,令阿嫣都不自觉欢喜起来。
她先给祖母和婆母行了礼问安,又含笑道:“母亲是得了什么好消息,今儿这样高兴?瞧着祖母的样子,想必是件大喜事。”
老太妃今晨心绪甚好,闻言难得的笑瞥向她,不似先前横竖看不顺眼的拧巴态度。
武氏便卖个关子,“确实是喜事,你先坐,人齐了就说。”说罢,因照月堂里煮了牛乳茶,又让人端一碗给阿嫣尝。
阿嫣欠身接过,轻啜一口,果真香甜。
看来里头还加了蜜糖。
老太妃这辈子荣华富贵的尊荣养着,年轻时极嗜甜食,如今上了年纪,郎中每回诊脉都叮嘱要戒甜,不可贪嘴。今日竟在牛乳里加了蜜糖,颇有破例庆贺的意思,且以婆母素日的稳重做派,既露这般欢喜姿态,想必是谢珽沙场大捷,战绩或许还超乎所料。
她没急着戳破,只笑吟吟陪坐。
少顷,二房婆媳也都来了。
各自入座后,众人都被武氏勾得好奇不已,忙问缘故。
武氏遂从袖中掏出个窄小的信封,道:“刚收到的军情,珽儿他们拿下了高平城,力克守城的两万精兵,死伤却不到对方的十中之二。如此捷报,实在是这些年里少有的。这回二叔不是与他同去了么,率了一队骑兵绕后包抄,斩断陇右军的后援,居功至高。”
二房的高氏闻言,果真甚喜。
武氏又道:“高平城的名字你们或许还是头回听到,但在陇右地界,这名字却是军民耳熟能详的。那儿地形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且四周都是崇山峻岭,唯有一路可容车马通过,实在易守难攻,称为咽喉要道、陇右门户也不为过。”
“若在寻常,两倍兵力都未必能拿下。”
“这回天时地利,打得郑獬措手不及,实在难得。守城的人弃城逃走,兵士跟着溃散,珽儿又夺了周遭互为犄角援引的四座小城。这地方是陇右的门户,咱们若想图他的地盘,尽可引兵长驱直入。郑獬遭了惨败,足见是个色厉内荏的,已经修书给珽儿,欲以重金财帛来求和。”
“珽儿既夺了这咽喉门户,往后挟此威慑,郑獬暂时没能耐反扑,必定会夹着尾巴做人,再也不敢来咱们跟前舞刀弄枪。这一战,算是挫尽陇右锐气,扣住了命门!”
武氏说到此处,轻拍桌案,恨不能满饮一杯以庆大捷。
众人原不知高平城的要紧之处,听她这般解释,顿时明白了这场大捷的意义,愈发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