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既是新妇,跟着见礼过后,便该敬茶改口,奉上备好的针线赠礼。

茶已备妥,热气袅袅。

但当她将茶捧到老太妃郑氏跟前时,那位不出所料的皱了皱眉,也没动手接茶的意思,只沉着张脸,靠在扶手上徐徐道:“当日皇帝赐婚,礼部问名,说的是楚家长房的女儿。怎么临到婚期,却换成了你?”

她斜睨着阿嫣,神情高高在上。

那样的倨傲姿态让阿嫣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过这件事毕竟楚家理亏。

若放在楚家身上,迎娶前新娘掉包,在满堂宾客前打个措手不及,定也会怒极,更勿论汾阳王府。

阿嫣既接了烂摊子,总不能砸得稀巴烂。

遂垂眸温声道:“回太妃,当日议亲的确实是我堂姐,因她出了岔子,才仓促间换了我来。事出突然,没能提早商议,家祖母心中很是歉疚,特嘱咐我告罪赔礼。”

说着话,盈盈屈膝作福。

老太妃别过了脸,“一个待嫁的姑娘,能出什么岔子。”

“个中缘由,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家祖母修了书信托堂兄带着,他如今还在客舍,太妃可否遣人请他过来当面解释?堂兄是府里的嫡长孙,先前议亲时他也曾经手过,也可代长辈致歉。”

语气平静,姿态不卑不亢。

老太妃憋着满肚子的气,仍没什么好脸色。

倒是旁边武氏开口道:“若真是事出有因,也该问个清楚,免得徒生误会。母亲,不如就请他来吧,既结了亲,也算是亲戚。”

她的话显然颇有分量,老太妃纵满脸不悦,却还是抬了抬眼皮,命人去请。

少顷,楚安匆匆赶来,道明原委。

……

离京前,楚家商量过怎么跟谢府交代。

楚嫱逃婚这事肯定瞒不过去。

太师府虽有点门第,却也日渐没落,没能耐将事情瞒得密不透风。不论皇家还是汾阳王府,只要有心打探那日府里的动静,定会问出内情。若楚家自作聪明,胡编乱造,不止难以长久圆谎,反而会将此事闹得更加难看。

能周旋的只有楚嫱逃婚的由头。

据如烟招供,她是怕谢珽为人心狠手辣,且远嫁之后势单力孤,不愿去谢家送死。

这话自然不能跟谢家说。

楚老夫人遂改了改,只说楚嫱自幼胆小,依赖双亲,又从没出过京城,对背井离乡千里远嫁的事极为畏惧。赐婚之初尚且没什么,到了出阁前夕,不得不远离亲眷孤身远赴异乡时,熬不住满腔担忧惧怕,才会闹出这样的事。

闺中少女出阁前紧张,这事也不稀奇。

楚安照此说了,又恭敬赔礼。

老太妃原就对赐婚的事不满,昨日瞧见新娘换人后更是憋了满肚子的火,待楚安凑上来,难免一顿责备,骂得毫不留情。

这是武将遗孀,一品诰命,丈夫、儿子、女儿全都葬送在沙场为国捐躯,就是到了皇后跟前也能摆摆款儿。

楚安受了,将歉疚的姿态摆得万分诚恳。

末尾,又忍气吞声,说楚嫱任性逃离,阖府上下始料未及,为免伤了两家和气,老夫人冒死入宫请罪,跟皇上禀明了缘由,才换了阿嫣过来。待日后楚嫱回家,定会好生责罚。

谢家众人听后将信将疑。

但此刻深究真伪又能有何用处?

武氏手里捻着寒玉,缓声道:“女儿家畏嫁,倒也说得过去。只不过帝王赐婚,满朝皆知,昨日宣旨时宾客们的神情楚公子也瞧见了,实在有损谢家颜面。不知令妹回府后,打算怎么责罚?”

这话问得突兀,楚安微微一愣。

事出匆忙,楚家其实还没顾上这事儿。

但话头赶到了这里,他总得给个差不多的交代,遂拱手道:“舍妹行事任性,险些酿成大错,回府后定会罚跪祠堂,抄写百遍女戒女则,令她静心思过,痛改前非。”

“仅此而已?”

“太妃的意思是……”楚安迟疑。

“若是寻常婚约,楚家既不愿嫁女,我自不会纠缠,婚事作罢也就是了。但这件事牵系的是朝廷,楚家闷声不吭换了新娘,我们瞧着先老太师的面子才没抗旨,就连府里长史要上书问罪也被我劝下了。令妹捅这么大篓子,若只罚跪抄书,未免轻拿轻放。”

“她既行事任性焦躁,不顾后果,不如寻个道观寺庙清修两年,静心悔过,能比跪家祠管用些。”

“就连婚事也得过两年再议,否则她前脚嫌弃我谢家,后脚又嫁予旁人,置朝堂信义、王府威严于何地?”

武氏缓声说罢,举杯抿了口茶润喉。

楚安却被这番话惊出一身冷汗。

谢家雄踞一方,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王妃这样要紧的位子绝不是楚家想换就能换的。昨日谢家并未抗旨,必定是瞧了朝廷的面子,息事宁人。但若他们真的追究,命长史上书弹劾兄弟子侄都走仕途的楚家,皇帝绝不会坐视不理。

届时帝王降罪,可不止武氏说的这么简单。

楚嫱这祸闯得实在太大了些。

比起楚老夫人的偏私,楚安毕竟在意阖府前途,不敢讨价还价,只得恭敬应了。

武氏这才松口请他入座。

进屋之初的冷凝威压之感,在此时随之一松。阿嫣才要舒口气,就见谢珽忽而抬手,屈指轻扣了扣桌案。

满屋安静的间隙里,这声音万分清晰,立时引得众人瞧了过去。

楚安屁股还没坐稳,对上谢珽那轻飘飘投来的威冷目光,知道他还有话说,又忙弹了起来,强自镇定道:“殿下请讲。”

谢珽道:“楚公子觉得这就完了?”

楚安闻言头皮一紧,有点怕他提出更为严苛的惩罚,让楚嫱的日子更不好过。

哪料谢珽开口,说的却是旁的——

“令妹婚前临阵脱逃,是不愿孤身远嫁,无妨。只是她哪来的底气,认为她逃婚之后还能有好日子,可平安无事?楚家有太师之尊,她应该不至于蠢到枉顾后果,总会掂量一番。既决意逃走,定是有些底气。”

“不知这底气是楚家给的,还是有人暗中撺掇,许了她退路?”

他问得轻描淡写,却让楚安脸色微变。

就连阿嫣心里都猛地悬了起来。

其实当时她也觉得疑惑,堂姐虽秉性自私任性,却绝不蠢,关乎自身利益的事上更是盘算得十分精细。皇家赐婚之初,堂姐也曾欢喜雀跃,怎么后来又怕成那样,闹出逃婚这样的事?

只不过当时她接了烫手山芋,自身尚且难保,也没多想。

听谢珽这意思,难道背后有人撺掇?

她下意识看向堂兄,就见他也神色骤肃,片刻之后,郑重拱手道:“这件事确实是我思虑不周。多谢殿下提醒,回府之后,我定会查问清楚。”

“届时递个消息。”谢珽说完后没再看他,只将目光扫过阿嫣。

阿嫣瞧气氛差不多了,便仍敬茶。

……

新婚头日的清晨,阿嫣可算提心吊胆。

好在有惊无险,终归过关了。

踏出照月堂的屋门时,阿嫣悄悄松了口气,借着袖中锦帕擦去掌心那层薄薄的细汗。

屋里武氏还在陪老太妃说话,各自雍容端贵。旁边谢珽寡言少语,才出院门就疾步往外书房去。就连坐轮椅的长兄和二房众人,在阿嫣瞧来也都各具威仪——谢家手握一方军政之权,是十余州豪门显贵之首,府里久经风浪,在内在外都威风端贵,纵横捭阖。

唯有她,像是不慎闯入虎狼窝的兔子。

遇事傻乎乎的。

阿嫣有点儿沮丧,怀着心事踏过游廊,才走到一处岔路口,就见十余步外假山矗立,二房的那位堂妹谢淑脚步匆匆,转着圈儿像是在找东西。

见她走来,谢淑也没客气,含笑抬声道:“二嫂,我那只卷毛黑狗不见了,能不能帮我找找?”

“好啊。都找找。”

阿嫣想着假山附近谢淑都已找过,只命人在游廊周遭寻摸,半天也没见着什么黑狗。

倒是有个小丫鬟从假山那边慢慢找过来,同谢淑抱怨,“这黑狗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到处都不见影子。哎呀,姑娘!”她的声音忽然拔高,像是遇到了极好笑的事,“它不就在洞口蹲着么,你怎么就没瞧见呢!这眼神儿,往后可怎么办才好!”

“是吗?”谢淑回头,像是没瞧见,又躬身去寻。

阿嫣循着动静瞧过去,差点也笑出来——

假山洞口光线昏暗,有只小黑狗躺在那儿睡得正熟,就是个卷毛的。它生得极黑,混在炭堆里未必能辨认出来,若不是那丫鬟提醒,阿嫣险些也没留意。

不过她是离得远,谢淑站在跟前还瞧不见,非得躬身凑近了分辨,足见眼神儿实在不行。

谢淑显然已习惯了这种事,既寻到黑狗,便抱在怀里,朝阿嫣赧然笑了笑,道别离去。

阿嫣瞧着她轻快的背影,忽而释然。

兔子就兔子吧。

这般年纪的女孩子,谁不是这样?

她又没像谢珽母子那样饱经风霜,自然不及他们思虑周全、目光犀利。

看今日情形,老太妃虽态度倨傲了些,婆母却是见事极清的,即便心有不满,也是朝着闯祸的楚嫱兴师问罪,没拿她来撒气。

她只消谨慎些,应能暂时换得一方平安吧?

第8章 珍宝  在她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

从照月堂回春波苑,走了少说一盏茶的功夫。

进入苑中,又费了半盏茶。

阿嫣在家时喜静,除了跟徐元娥出城踏青赏春,或是上街挑个首饰玩物、笔墨纸砚,寻常多半懒得动弹。待字闺中时,每日去祖母跟前露脸,也不过跨院到正屋那么点牙长的路,养得那双脚丫绵软娇气,走不到片刻就想偷懒歇息。

今晨往返一趟,可想而知有多累。

更何况,敬茶之前还被楚嫱造的孽连累,白站了好半天。

撑着新妇初嫁的端庄姿态进屋,待门扇掩上的那一瞬,阿嫣的肩膀立时垮了下来,靠在卢嬷嬷肩上,让玉泉赶紧倒茶过来。而后躺进靠窗的美人榻,陷在厚软的锦被里动都不想动了。

玉泉瞧她这样,忙将茶盘整个端过来,边斟茶边失笑道:“姑娘这是爬山去了?”

“这可比爬山累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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