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帝没法子,只能叹气道:“梁勋那点本事,谢卿也知道,能守住一方安宁就不错了,哪还有余力为朕分忧。”

“臣只是怕分.身乏术。”谢珽道。

“王爷不必多虑。”吉甫适时接过话头,含笑道:“河东麾下猛将如云,何劳王爷亲自动手?王爷只须派几位得力的老将,会用兵打仗即可。那些流民勇而无谋,碰到身经百战的老将,自然不及而溃。届时,王爷平叛有功,朝廷自会嘉奖。”

算盘打得倒是挺不错。

谢珽沉吟道:“既是皇上吩咐,臣自该尽心。不过遣兵调将都关乎边防,臣还须问过近况,方知能否调出人手。”

模棱两可的态度,令永徽帝心中微悬。

毕竟,别处也是如此含糊推诿的。

他跟吉甫换个眼神,还想再劝,忽见谢珽起身,朝他拱了拱手,“其实微臣此次进京,是为了陇右的事。上回高平之战,是郑獬刺杀王妃、阻挠婚事,臣已让长史具文奏报,想必皇上也都清楚。”他说着,抬眉瞧向皇帝。

永徽帝自然要顺着他,“朕都知道。”

“此次用兵,也是事出有因。”谢珽身姿劲拔、气度威冷,长身而立时,那股隐隐迫人的气势更甚于帝王,带了几分暗怒,拱手道:“先前臣点到即止,郑獬也愿息事宁人。谁知他阳奉阴违,事后未久,先派细作潜入魏州刺杀王妃,欲令臣背负罪名,后又买通杀手行刺于微臣,险些令微臣丧命。”

他顿了顿,又说了几桩半真半假的罪行。

西禺山的刺杀动静不小,乔怀远早已告知吉甫,至于旁的,谢珽既有意误导,自然是早早铺垫过,让乔怀远将假消息当成宝贝送到京城。此刻他提起来,吉甫也深信不疑,暗自递个眼神,告诉永徽帝这些事都属实。

末了,谢珽道:“郑獬屡次滋扰,伤我军民,扰乱戍边将士,微臣怕迟而生变,致令河东动荡,才举兵讨伐,先斩后奏。”

“这回进京,便是为给朝廷交代。”

“还望皇上明察。”

话音落处,偏厅里安静了片刻。

年少的太子听闻谢珽擅自用兵灭了郑獬时,其实十分光火,曾在东宫痛斥谢珽狼子野心,随意用兵斩杀大员,视朝廷为无物。

永徽帝也不例外。

但再多的愤怒与猜疑,在日益挥向京城的流民刀锋跟前,终究不值一提。

此刻谢珽提起,分明是要挟。

这样的举动原属重罪,被当成反贼清缴都不为过。可惜谢珽挑的时机实在刁钻,朝廷在流民跟前节节败退,明眼人都看得出兵力之弱,想去镇压谢珽,那更是鸡蛋碰石头。至于旁的节度使,各自守着一亩三分地,连镇压流民都不肯,就是朝廷号召讨伐,谁又会去直撄谢珽的兵锋?

郑獬之死,足以令群雄畏惧。

自身既无雄兵烈马,又指挥不动别处的兵马,定罪征讨就是个笑话。

与其跟谢家翻脸,还不如忍了这口气。

没准还能借谢珽平叛,换一阵安宁。

永徽帝早就掂量过这件事,也跟皇后母子透露过打算,此刻谢珽提起来,他即便暗怒于谢珽的狂悖,却也只能按捺,道:“郑獬狼子野心,寻衅生事,是朕失察。既是他无礼在先,肆意滋扰动摇边境,谢卿剿除隐患,也就情有可原了。只是兹事体大,往后用兵,还需先奏禀朝廷。”

“那陇右往后的军政?”

永徽帝神情微僵。

论私心,他当然不愿将这块肥肉给谢珽,将这只虎狼养得胃口更大、体型更猛。朝廷那些文臣们,也多斥责谢珽行事猖狂,当时弹劾的奏折堆了好几箱子。但陇右的军政如今已被谢珽实打实的握住,且民心也无太大异议,就差朝廷盖章降旨,堵住那些文臣们的嘴罢了。

他哪怕想收回,又哪有本事?

强取豪夺,朝廷也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忍气吞声,替谢珽将此事正名。遂强忍着脾气道:“谢卿才能卓然,朕已命人拟旨,择日颁出,托付谢卿节度陇右。”

“微臣定不辱命。”谢珽满意拱手。

永徽帝遂强笑道:“用膳吧。”

宫人上前添酒,琼浆玉液进了琥珀杯中,色泽鲜艳而清香扑鼻。

阿嫣随谢珽举杯敬酒,脸上笑意盈盈。

心里却如天翻地覆。

从前她一直以为,巍巍皇权不可侵犯。这皇宫、这御座,哪怕已不似从前那样,有君临天下之威、万国来朝之尊,天子至少还是生杀予夺,统辖四方的。

却原来一切早已倾塌。

酒液入喉,绵软而清香,她因着月事没敢多喝,只抿了半杯便罢。

厅中复归融融,君臣相谈和睦。

直到宴尽,谢珽携她告辞时,永徽帝还不忘提醒谢珽早些给答复,遣将助朝廷平叛。

谢珽只说问明后尽快答复。

内官如旧引二人出宫,送上等候多时的马车,由禁军亲自开路,送往随园安顿。

……

随园里屋舍洁净,诸事齐备。

阿嫣进屋后,脱去那身累赘的钿钗礼衣,连同金钗花钿都去了,往软乎乎的床榻上一趟,就不肯动了。

月事的头一日最为难熬,她这回来得实在不巧,入宫的事无可避免,想躲懒都不行。好在今晨喝了姜汤,在马车里时,谢珽又不时给她当靠枕暖手暖腹,不至于疼。只是宫宴上端坐了许久,整个人都有点累,又没歇午觉,回来后难免疲惫,只想找地方瘫着。

谢珽瞧着心疼,让她先睡会儿。

他初到京城,因这回上京所谋的事情不少,暗里调了不少人来,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暮色渐合,外面风声细细,他在阿嫣床榻边陪伴了会儿,等小姑娘睡着了,微蹙的眉头也舒展开,才换了身衣裳去隔壁院子。

陆恪等候已久。

朝廷与节度使的关系向来微妙,吉甫派了乔怀远到魏州历练,暗里眼线不少,谢珽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只是两地彼此防备,各自都小心翼翼的行事,寻常除了要紧消息简略递来,旁的都没递,免得往来频繁惹人留意。

如今他亲自过来,正可详细询问。

屋中一灯如豆,负责京城暗线消息的是他的亲信莫俦,长相虽不起眼,能耐却不小。扮成个杂役混入随园,有陆恪接应,自是易如反掌,此刻香茶袅袅,他将京城这几年的朝堂情形和近况悉数说了,连同南边的战事,也打探到了不少内情。

譬如那个流民之首孙猛,背后似乎另有人扶持。

——孙猛自云南一带流窜生事,近处的安南都护府、岭南节度使都放任不管,孙猛对他们亦秋毫无犯,这事其实不太寻常。那岭南节度使和孙猛之间,似乎有隐隐绰绰的联系。且朝廷之中,似乎也有人故意瞒报消息,在平叛的事上频频做手脚,以至原就没太大能耐的禁军溃败而归,丢尽颜面。

不过这些只是凭蛛丝马迹和可疑之处做的推测,并未探明真的消息。

莫俦不便书信交代,如今正可禀明。

谢珽听罢线索,却是眉头微皱,觉得此事未必是空穴来风。

若孙猛果真有猫腻,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他将众多线索挨个列出来,叫上陆恪和徐曜,与莫俦细细推敲,最后选定了几处最值得深究的,加派人手去探。

等这些商谈毕,已是月过中天。

莫俦趁夜出了随园,谢珽起身回住处时想起一事,问陆恪,“三叔哪天到京城?”

“三天之内,必定能到。”

“好。派人探探诚王的防守,有些事情,须从他嘴里挖出实情。”

“遵命!”陆恪应命而去。

谢珽回到屋里,阿嫣小憩醒来后沐浴盥洗毕,这会儿已经换好了寝衣,睡得香甜。床榻旁灯火都剪灭了,只有帐外留着灯烛,隔着帘帐漏进去,给她脸上镀了柔和光芒。比起后晌的疲惫,她这会儿的气色好了许多,脸颊柔润,长睫静阖,嘴角都微微翘着,不知在做什么美梦。

他放了心,匆促盥洗后换衣上榻,搂着她睡了。

……

翌日清晨用过饭,夫妻便前往太师府。

侍卫已经递了消息过去,夫妻俩的马车缓缓行至时,长房婆媳和楚元恭夫妇、兄长楚密夫妇、弟弟楚宸在府外等着了。至于老夫人,她身上有一品的诰命,与谢珽和阿嫣相当,又是做祖母的长辈,自然要摆着款儿在厅上慢慢啜茶,等孙女和孙女婿来拜见。

青石巷道延绵,两侧高树白墙,熟悉无比。

阿嫣即便芥蒂长辈的偏心,对于这座自幼长大的府邸,终究有着别样的深情。血脉牵系,终究是斩不断的,出阁前母亲的殷殷叮嘱,弟弟的依依不舍,至今记忆犹新。

这一路走来,她瞧见熟悉的街巷草木,角门仆从,心中已有些按捺不住,待瞧见远处翘首而盼的双亲兄弟,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姐姐!”楚宸最先瞧见,欢悦奔过来。

阿嫣眼中朦胧,唇边却勾起了笑意,不待马车停稳便掀帘探出身子,口中忙叮嘱,“当心些,别伤着。”

七岁的男孩儿才不怕,蹦蹦跳跳满脸欢喜。

谢珽唇边也勾起笑,蹂身出了车厢,待车停稳时扶着阿嫣下来。

众人含笑相迎,各自见礼。

母亲吴氏也泪汪汪的,又怕让谢珽瞧见了不太好,背过身去擦干净,拉着女儿上下打量,连连道:“可算是回来了,身量高了不少,脸上也养得圆润了些,好,好!快进去见你祖母吧。”说着话,又赶紧让姑爷进门。

阿嫣搀着她的手应了,目光落向楚元恭。

祖父过世后,因着母女看重男儿,不太管她的心事与感受,这座府里最疼她的其实是父亲。

当日仓促替嫁,父亲并不在场。

此刻重逢,楚元恭一袭锦衣满身儒雅,那双眼睛竟也有点泛红,却还是笑着道:“女儿回来是喜事,红着眼睛做什么,你瞧宸儿多高兴。姑爷这是头回来府里,千里迢迢的来到京城,路上想必没少颠簸,快请到府里坐吧。”

“岳父请。”谢珽躬身相让。

这一身岳父叫出来,多少消了楚元恭的隐晦担忧,忙笑道:“请请请。”

一行人簇拥入府,甚是亲热。

长房的薛氏瞧在眼里,又是羡慕又是妒忌,却也不敢表露,只陪着笑跟在后面,一路走至花厅。

那里,老夫人已经坐着了。

她固然自居身份,却也知道谢珽这般铁腕纵横,论能耐根底,楚家是万万不能的。瞧着一群人走近,她也起了身,拄着拐杖往外走了两步,在谢珽与阿嫣跨入花厅时,笑吟吟道:“可算是盼到你们回来了。”

“拜见祖母。”夫妻俩并肩行礼。

楚老夫人乐得脸上几乎开花,一手一个扶起来,请谢珽落座看茶,惯常的客套过去后,又笑道:“阿嫣这孩子年纪尚小,在家里时就娇养着不太懂事,性子也笨笨的,嫁过去后没给王爷添麻烦吧?”

她这原是客套自谦,谢珽却不愿苟同。

楚家长辈之偏心,他早已探明。

今日过来,老夫人也一味的吹捧夸赞谢家,待阿嫣则不似预想中热络,可见有些念头根深蒂固,偏心偏得浑然不知。

把个小姑娘打压得那样沉静寡言。

他搁下茶杯,嘴边仍是淡而矜持的笑,摸着阿嫣的指尖握在手里,抬眉道:“阿嫣很聪慧,也十分懂事。她年纪虽小,却颇有见识和担当,眼光也独到。书画音律上才华斐然不说,处置王府后宅的事也手到擒来,为同龄人所不及,我和家母都很喜欢。祖母说她笨笨的,怕不是有什么误解?”

老夫人还当他是客套,笑道:“王爷这是过赞了,她哪有这么好,全赖亲家高看罢了。”

谢珽抬眸,嘴角的淡笑悄然抿了下去。

“当日楚嫱逃婚,抗的是圣旨,打的却是汾阳王府的脸面。阿嫣孤身远嫁,独自担起楚家背信弃义的过错,算是帮楚家逃过了一劫,担当不逊于男儿。我还以为,老夫人会念着她的好,心怀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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