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节

小说:孤岛之鲸by 作者:兜兜麽

“妈妈……”

她抚摸着照片,企图回想曾经拥有母爱的幸福时光。

陆慎终于挂断电话。

他站在风口上抽完这支烟,等香烟的余味散去才回到卧室。

卧室很静,地灯幽暗。阮唯背对他蜷缩在床边,仿佛被世界抛弃。

他弯下腰,嘴唇落在她濡湿的眼角。

不知道她梦见什么,睡觉都要哭。

然而他上床后,她突然间睁开眼,努力想要看清前路。

醒来时陆慎不在身边,两个护工,一个苏楠一个苏北是两姊妹。

不过两个人都是三十出头的年纪,都已经各自组织家庭。

她们照料她起床又陪她吃早餐,一大早推着轮椅绕着海边铺平的小路吹冷风,她无聊捡到一只寄居蟹带回客厅。

陆慎一直在书房和康榕宁小瑜几个谈公事,到中午才下楼,这时候苏楠给阮唯找来一只玻璃鱼缸,又捡了不少小石头,准备把这只离群的寄居蟹养起来。

“想吃螃蟹了?这个时候吃大闸蟹最好。”不等她回答,他就给康榕派任务,“你打电话给老周,让他送一篓秋蟹来。”

当她除了吃什么也不懂…………

她拿根筷子全身心逗螃蟹,根本当他是空气。

他也不恼,反而耐心解释,“今天太忙,又有视频会议要开,中午就不陪你吃饭了。”

难道整座岛只有她一个人吃午饭?

是那张桌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用,陆慎和康榕几个在楼上简单解决。

而她吃饭也不能有人陪,只有寄居蟹被她从鱼缸里捞出来在饭桌上爬来爬去。

“阿七,你真的好变态。”她拿筷子敲敲阿七的螃蟹壳,嘀嘀咕咕。

下午的消遣节目当然又只能是电视,不过她叫苏楠推她去电视机两侧的置物架,影碟架居然和图书馆一样分门别类放好,甚至还有标签和编号。

置物架下面三格都是老式录影带,标签上写着年份、名称、地点及事件——阿阮九岁赫兰道生日会、阿阮十一岁南山体育馆羽毛球夺冠、阿阮十四岁中学毕业礼发言、阿阮十八岁成人礼…………

她开始一部接一部看下去。

影片内的她从蹒跚学步到青春逼人,每一帧都记载过往岁月,有时看见江碧云身影总忍不住哭,有时看见身体健朗的外公更让人唏嘘。

其中有一幕,她大概是在聚会上喝醉酒,嘻嘻哈哈走到钢琴前面开始边弹边唱,做创作型歌手,“s;iloveyoureye.iloveyourhair;y;iwillloveyouforever…………”

她隔着荧幕都觉得尴尬,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场才继续看下去。

而电视里的酒疯子已经站起来跳舞,转着圈向拍摄者靠近,“我爱你,像爱chris那么爱你——”画面外传来一阵笑,大约当时恼羞成怒要喊他名字,但这时候画面上雪花闪烁,就像在播鬼片。

过一阵又好了,她继续冲着镜头傻兮兮地笑,然后宣布,“我醉了,真的醉了……”噗通一声躺倒在地板上。

下一部拍她十二岁生日,家里吵吵闹闹全都是人,拍摄者是继泽,过程中一直得听他啰啰嗦嗦开玩笑,还要在花园里抓住脑袋上扎着大蝴蝶结的阮唯要她讲感想。

但她身后不远处,江碧云正在和一位白衬衫男青年交谈,他穿的朴素,不像是继泽和继良的朋友,画面太远拍不清他五官轮廓,但他抬头时推眼镜的动作却让她心中铃声大响。

原来他在她童年时就曾经出现过,为什么她半点印象都没有?

“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背后灵突然讲话,吓得她把遥控器都丢出去。

陆慎问:“怎么吓成这样子?”

她下意识地想啃手指甲,半道被陆慎一把握住,强行按在沙发椅背上,“改掉这个习惯。”

阮唯却问:“小时候你就认得我?”

“你出生就上报,谁不认识?”

她深深看他,突然间笑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敷衍我,到底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他反问。

“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她仰起脸,信心满满。

他伸手捏一捏她被胶原蛋白充得紧紧实实的脸,笑着说:“请你再接再厉。”

完全是逗她万的口吻。

接下来又说:“给你换件衣服。”

阮唯抿着嘴,不出声,歪头想——又要除衫?

这一回再被脱到光溜溜衣不蔽体,她一样闭着眼不看不听,只不过羞耻感如同秋后打折,速降。仍有三十已算高估。

接受、适应,而后习惯麻木,人类甘于堕落的分解步骤。

墨绿色丝绸掐紧了她的腰,肩宽、胸围、长短,精确过圆周率推算,一件似乎年代久远的旗袍将她收进三十年代黑白映画里,再盘一起长发,描个弯弯细眉,足够冒充阮玲玉、胡蝶同辈,开口是“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目光流转,一个眼神已诉尽平生。

挽一个指花,似模似样,引惜字如金陆先生也发笑,等她唱完“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横抱起来去餐厅,“饿不饿?老周带八只秋蟹回来。”

她问:“肥不肥?有酒没有?”先前的精致都打散,吃相毕露。

再摸一摸平坦小腹,皱眉发愁,“一分空余都没有,这件旗袍简直是在束缚我人生。”

“很美——”陆慎亲一亲她额头,温柔似落在云里的梦。

她藏着藏着,不敢看他的眼睛。

☆、第7章 惊惶

第七章惊惶

再回客厅,从餐厅到厨房开足电力,照的明晃晃如同公共图书馆,他要看清每一份食材自我牺牲的表情,他要看见水落进流理台的漩涡,他要一切一切都在视野里。

因此将阮唯摆放在正对面,水平直线,一抬头便能看见墨绿色旗袍里独自怀旧的她。

美得像一场浮想连绵的邂逅,带着往事的悠长与幻梦,微甜。

桌上温一壶花雕酒,浅香宜人。

一根四方菱角的筷子,从蟹肚斜插而过,连挣扎戏份都不给,前一秒鲜活乱爬的蟹立死,干净利落。陆慎的半身围裙还未沾水,八只蟹已洗刷干净,上锅,隔水蒸。

再切老姜、香蒜,陈年的醋,黄金似的香油,提一提已被重油重盐毒哑了的舌尖。

五分钟后挑出三只来,撬开蟹壳,取蟹膏,继而是一片红粉晶莹的猪肉,细切,双双捏合在手心里,合握,力道刚刚好,它便都柔顺地在他手中成形,细致沉静的画面中透出一股莫名的情愫,细细的偷偷的暧昧着。

大约是酒香,令人梦里梦外都醉。

“吃面吗?”陆慎问。

手臂横在肚皮上,阮唯说:“我怕后背崩开,毁掉你的旧回忆。”

陆慎看她一眼,随即低头,照料他的蟹粉狮子头,再把剩下的蟹壳蟹脚过水煮汤,白萝卜切细丝下锅,鲜与甜满屋,美食与美人,美好却并不真实。

但,他伸手扶一扶眼镜,嘴角似乎藏着笑,沉默的、窃窃的快乐。

汤底咕噜噜沸腾冒泡,手工面下锅,立刻逃难似的散开,各奔前程。

“我认为,我的晚餐很需要音乐。七叔,还不肯让你的音响发声?”阮唯笔直坐在沙发上,小腹被丝绸绑架,呼吸不畅,由此可以解释,为何旗袍由男人发明——只享受美,苦难留给女人本身,谁让她们生来爱牺牲,一个个简直是圣母玛利亚转世。

右手边一台古董音箱,上百万,全港几个人追得起?

陆慎拿一张浅金色毛巾擦干手,围裙脱下来,沿中轴线对折,临时挂在铁架横栏上。这才慢慢走到音响前,从唱片架上挑出一张来,并不征求意见。骨子里的霸权,□□主义者。

钢琴曲留声,缓慢、轻柔,似人语。

他回到流理台前,系上围裙,挽起衣袖,继续。

阮唯说:“《童年情景》?是第一组曲。人人都说舒曼写这部组曲为怀念童年,其实是赠给clara的情书。七叔希望我回想童年,还是感受…………爱?”

陆慎并不抬头,不惊讶,因海鲜龙须面就要出锅。

“艺术家都习惯人前做戏,因为你们女人都照单全收。”

“没办法啦,女人都是感情动物。谈恋爱没理智,美女与野兽连演三十场,场场爆满。爱情没定论,没道理,不过七叔…………你从头到脚都符合少女梦,有没有成打的情史天天上报?”

“你打听我的事?”陆慎反问。

“拜托,人人都有好奇心。”

秋蟹已摆盘,他手中捏着一只胡萝卜,雕一朵牡丹花。此时抬眼看她,二十二岁的姑娘,正值青春,鹅蛋脸上杏眼高鼻,一汪眉略淡,不敢与眼瞳的清灵抢镜,却透出浅浅淡淡的温柔来。这温柔是早春第一树盛开的花,是梁燕在雨中的低语呢喃,亦是斜风细雨的古城江南。

有些时候,他避开她的眼,他惧怕那样的清澈与温柔。

陆慎的笑容短暂,一眨眼又归于寂静。

他说:“我讲一件你犹豫很久,却一直不敢开口问的事。”

阮唯紧张起来,暗暗握紧了拳,“我不想听坏消息。”

他瞥过一眼,目光中掺杂着怜悯,晚餐已摆上餐桌,他一步步走近,沙发上,想要逃离的阮唯。

“今早江老病情恶化,再度送进icu,你的两位舅舅,江至诚与江至信,一个要联系律师翻遗嘱,另一个不同意,在病房外面大打出手,好在没有记者埋伏,否则又要花钱善后。你猜猜看,究竟是谁等不及要翻遗嘱分家产?”他蹲在她身前,忽然握住她的手,捧起来在眼前,细细观察,如同鉴赏一副艺术品,沉默而投入。而她被毒蛇缠紧,冰冷的蛇信就在指尖。

“我二舅的人品全城皆知,四处赌钱又爱包养小明星,多半是他等不及要拿钱。”

他吻过她的手,如同情人间缠绵,再抬头望住她哀伤的眼,慢慢告知她,“是江至诚,他认为自己胜券在握,当然希望江老走得越早越好。”

“大哥没有反对?”

“继良也乐见其成。”

她咬着下唇,不肯开口,死死盯住他。

他却很新奇,“我第一次发现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愤怒……还有恨?阿阮,你恨我。因为江老?”

“你一直在等好戏上场,你巴不得我全家出丑。”

他的提问很轻柔,但在得到肯定答复之后陡然变脸,变作阴郁的、怨恨的施暴者,“阿阮好聪明,有时候这类聪明并不一定带来好处。”

“我真不懂,你内心既肮脏又卑劣,一个父母不详的人,到底是怎样骗过外公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你一定比常人多付出百倍努力,同事不屑做的事情你去做,同行不敢犯的禁忌你也敢铤而走险,然而无论成就多高,讲到底还是个没有是非观有任何同情心的可怜虫,你一生无论走多远都抛不开被人遗弃的阴影,注定是阴沟里的爬虫,驯不服的猎狗…………”

“你收声!”他高声吼,右手掐住她细长而脆弱的脖颈,慢慢收紧,慢慢收紧,一点一点看着她从愤怒到惊恐再到哀求,她的眼镜这一刻最美,漆黑耀眼,一颗陨落的星,因即将坠毁才分外美丽。

倒数五秒,她以为就要死在今夜,他骤然放手,氧气猛地窜进肺叶,整个胸口都在疼。但咳嗽仍然止不住,咳出了眼泪,咳得喉咙破损,声带撕裂。她撑着身体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揽过来抱在怀里,那么紧,是失而复得的狂热令血液燃烧。他抱着她,一面吻着她的额头与耳后,一面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不知是在安慰谁,谁又最需要安慰。

无法阻止的事,为何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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