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瑛气得快要发疯,蒋二皮、郑三浑两人不幸成为撒气目标,隔一会就要挨通骂,还不能回嘴,只能点头哈腰称是,心里却不服气:胡桂扬自己走散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韦瑛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出了一身汗,没心情看花灯,只看到一张张欣喜的脸孔,这让他加倍恼火,在他的想象中,胡桂扬此时的神情与这些无知百姓一个模样,没准还要更加得意。
一个时辰之后,韦瑛终于确认自己找不到胡桂扬,周围虽有锦衣卫和官兵,他却不想动用,更不想惊扰西厂。
“韦老爷,咱们去哪啊?”蒋二皮、郑三浑抱着东西,追上大步流星的韦瑛,身上的汗更多。
韦瑛没吱声,心里全是质问胡桂扬背信弃义的场景,一遍一遍地预演,激昂慷慨,心情却没有因此好转,反而越来越愤怒。
观音寺胡同里各家门口的灯笼都已点亮,大家都去皇城赏灯,街面上没什么人,韦瑛又是低头走路,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撞到人,等他发现不对,急忙闪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对方却是一动不动。
韦瑛稳住身形,怒斥道:“走路不长眼睛吗?”
那是一名衣裳破烂的老叫花子,一手拿碗,一手持棍,赔笑道:“不好意思,一时走神,向老爷打听个事儿……”
韦瑛抬手就是一巴掌,“这里是你来的……”
一巴掌煽空,话也没说完,韦瑛更怒,早将谨慎二字丢在九霄云外,挥手又打。
蒋、郑二人乃是专业的帮闲无赖,仗势欺人惯了,在百户与乞丐之间,他们当然毫不犹豫地站在前者一边,丢掉手里的东西,扑去拳打腿踢,嘴里骂骂咧咧,比韦瑛还要卖力。
老叫花子这回没躲,任凭六拳六脚落在身上,只是避开往脸上招呼的拳头,一边后退一边笑道:“三位脾气真大,又没真撞着,我给三位老爷赔不是啦,祝三位老爷长命百岁,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升官发财、多子多孙……”
三人打得累了,住手喘粗气,老叫花子的吉祥话儿还没说完,又添几句才停下来,笑道:“现在能打听事儿了吧?”
蒋、郑还要再打,被韦瑛拦下,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劲儿,小心地问:“打听什么?”
“赵家是在这条胡同里吧?”
“哪个赵家?”
“前锦衣百户赵瑛的家?”
“你认得赵百户?”
“无缘得见,我来找他的义子胡桂扬。”
“你认得胡校尉?”
“曾有一面之缘,我见过他,他未必记得我。”
韦瑛心中惊疑,伸手指向斜前方,“那里就是,在这条胡同里,赵宅的门户最大。”
老叫花扭头看了一眼,“原来真是这里,我还以为赵家的灯笼也会最醒目。多谢这位老爷,心情好些了吗?不好的话,可以再打我几下。”
郑三浑哈哈笑道:“这是一个疯老头儿。”
韦瑛却越来越后悔刚才的鲁莽之举,抱拳道:“在下锦衣百户韦瑛,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请老人家海涵,敢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蒋、郑二人看得呆住了。
“我可不是什么老人家,从前在江边打鱼,生活所迫沦为乞丐,人家都叫我关老头儿。”
“原来是关老先生,里面请,我是胡校尉的……朋友,就住在赵宅。”
“那敢情好。”关老头儿迈步往赵宅里去。
蒋二皮、郑三浑互望一眼,觉得这位百户大人比胡桂扬还要古怪,不敢多问,转身拣起地上的东西,追进赵宅。
负责守门的锦衣校尉回家过节,只留两名番子手看门,他们躲在门房里烤火喝酒,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急忙跑出来,见到韦百户带一个老叫花子回来,也呆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
韦瑛不理他们,将关老头儿带至正厅,命蒋、郑二人看茶,拱手道:“不知关老先生找胡校尉有何事情?”
“听说他乐善好施,这个冬天实在难捱,我想在他这里暂住几个月。胡校尉不在吗?”
“出去赏灯,还没回来。”韦瑛含糊道,心里已有六七分把握,这就是一名异人。
“哦,胡校尉会收留我吧?”
“会,肯定会。呃……关老先生从前是在郧阳府打鱼吧?”
关老头儿笑道:“这位老爷太客气,我就是一名渔民,大字不识几个,吉祥话都是跟别人学来的,哪算得上‘老先生’?请老爷叫我‘关老头儿’,听着顺耳,还不折寿。”
“得罪,关老头儿从前在哪打鱼。”
“郧阳城外。”
韦瑛心中再无疑惑,拱手笑道:“好好,请稍待,我去安排饭食。”
“老爷不必麻烦,我这里有白天讨来的剩饭,还有几个热呼呼的汤圆……哎哟,都凉了,早知如此,我当时就该吃掉。”关老头儿先后从怀里抓出几枚汤圆和一个饭团,放在碗中,然后一点点送入嘴中大嚼,满脸带笑。
“这里有酒,要一点吗?”
关老头儿笑得更开心,连连点头。
韦瑛退出正厅,迎上端茶的蒋、郑两人,小声道:“好好服侍,当他是亲爹,要什么给什么,但是必须留一个人在他身边,明白吗?”
两人同时点头,等韦瑛走远,郑三浑茫然道:“为啥要当亲爹服侍?难道是让咱们再去痛打那个老叫花子吗?”
蒋二皮没那么糊涂,“当亲爹就是好好服侍的意思,笨蛋,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对亲爹下手那么狠。”
“我爹不是好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两人小声争吵,进厅之后立刻换上笑脸。
韦瑛跑到门房里,两名番子手急忙起身相迎。
“笔纸。”在下属面前,韦瑛恢复旧日的威严。
桌上的酒菜被推到一边,纸张铺好,笔沾满墨,一切都在极短时间内完成。
韦瑛提笔刷刷写下一行字,将墨迹吹干,将纸连折几次,递给一名番子手,“你们两个骑马去西厂,将折子塞进门缝,即刻出发,越快越好。”
“是,大人。”两人丢下正热的炉子与半桌酒菜,出门牵马,只敢在心里抱怨几句。
门缝塞信是西厂从东厂学来的手段,门户入夜不开,若有急事,只能写成文字,由门缝塞进去,值守官吏定时查看,若无急事,或者是封好的密折,就留待次日交给厂公,如有重大情况,则派人出小门,赶到西华门,照样将折子塞入门缝,里面自然有人接收,交给相应人等。
韦瑛将整个过程想了一遍,发现再快也要等到天亮消息才能传到厂公那里,不由得有些着急,更加埋怨胡桂扬的“背信弃义”,可是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再回正厅,尽量稳住关老头儿。
关老头儿看上去十分老实,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韦瑛心里十分清楚,真要是惹恼这个老叫花子,将会付出他承受不起的代价。
韦瑛来到二进院,顺着廊道匆匆走向正厅,满腹心事,险些又撞到一个人。
那是一名陌生的少年,看样子只有十四五岁,青衣小帽,坐在栏杆上,怀里抱着一只藤箱,像是陪主人出游的书童。
少年的两条腿伸出来,韦瑛就是差点被它们绊倒,急忙闪开,心里一惊,“你是……”
少年站起身,放下藤箱,拱手道:“我叫小谭,来找胡桂扬,这位官爷怎么称呼?”
“我叫韦瑛。”韦瑛干脆不提自己的官职。
“原来是韦官爷,我看大门是开的,敲了两下没人答应,所以自己进来……”
“没事,那个……胡校尉不在,待会就能回来,你先……我带你找个地方歇会。”韦瑛心急如焚,不知道这个“待会”是多久,他的任务只是监视,可不是冒着生命危险接待来历不明的异人。
韦瑛不想让异人聚在一起,因此带少年小谭去自己居住的客房,点起蜡烛,笑道:“你坐会,我去叫人给你热茶。”
“多谢韦官爷。”小谭也比较客气,抱拳相送。
韦瑛走出房门,喃喃道:“胡桂扬啊胡桂扬,你若是敢在这时逃跑……哼哼。”他在心里发出威胁,急忙来到正厅,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出门跟别人说几句话就忘了正事,那个郑什么,跟我去厨房热酒。”
郑三浑应了一声,跟着韦瑛来到前院厨房,花大娘子等人也都出门赏灯,还没回来,韦瑛小声道:“泡一壶茶,去我的房间,那里有一个叫小谭的少年,你陪着他,不准离开半步。”
“嗯?”郑三浑没听明白哪来的少年小谭。
韦瑛推了一下,“快去。”
热水是现成的,郑三浑只得再泡好一壶茶,端着去往韦瑛的卧房。
韦瑛自己动手烫一壶酒,刚出厨房,心里就叫声苦。
前院站着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几岁的模样,男子身穿长袄,手里握着细长竹竿,微微抬头,显然是个瞎子,女子握着竹竿的另一头,到处打量,看到韦瑛,开口问道:“阁下是胡桂扬吗?”
韦瑛摇头,连姓名也不问,“请到后面稍待。”
天还没亮,赵宅前后来了七位怪人,全被韦瑛安置在不同的房间里,心中急躁,可是手下再没有可用之人,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自己接待。
终于得空闲下来,他想到办法,跑出赵宅,直奔胡同口的石桂大家。
石家大门口的一排灯笼最大、最亮,门户却是紧闭,韦瑛想起来,石桂大前几天出远门,很可能还没回来。
他正不知所措,忽听远处有小曲声传来,扭头望了一会,几步冲过去,嘴里冒出一句脏话,“你竟然还知道回来!”
“花灯已经看过,当然要回来,韦百户回来得比我早啊。”胡桂扬笑道。
韦瑛一把扯住胡桂扬的手腕,“快跟我回赵宅。”
“怎么了?”
“别提了,七位异人登门,指名要见你,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处置,我只旁观。”
“呵呵,小事一桩。”胡桂扬大步走回赵宅,站在二进院门口,看着几间亮灯的屋子,问道:“都在这里?”
韦瑛点头,如释重负。
胡桂扬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不速之客都给我滚出来,胡老爷这里不收吃闲饭的废人!”
韦瑛刚放下的心一下子又提起来,靠着门框慢慢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