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不愿回答,胡桂扬不肯离开,跺跺脚,“今天可是真冷,比往年这个时候都冷,郧阳府的冬天很暖和吧?”
“改善之前的满壶春极易引发服食者暴躁。”罗氏无意与胡桂扬闲聊。
“嗯,听说过,还有呢?”
“嗜杀。”
“嗜杀?”
“这也算是脾气暴躁的一部分吧,看谁都不顺眼,屋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来到外面也没用,抬头看天,会觉得它就要塌下来,恨不得立刻捅一个窟窿。”
“你杀过几人?”胡桂扬轻声问。
“三个,都是对我极好的人,我能在乌鹊胡同立足,多亏这三人的帮助,可当时她们在我眼里无比可憎,必欲除之而后快。”
这就是罗氏为什么不愿提起往事的原因,自从成为异人之后,她逐渐背离从前的世界,越来越远,远到让她感到害怕。
“是你把这些问题解决的?”
“嗯,其实很简单,将玉屑含量减半,药丸化入酒中之后不要立刻饮用,也不要加热,静置半个时辰,等药效散发一些,而且酒会自己变得温热,味道更佳。可是总有人性急,提前喝酒,惹出许多麻烦。好在他们是凡人,顶多脱光衣服在外面乱跳,不至于杀人。我建议姐妹们尽量不要碰此酒,实在推脱不掉的话,碰一点关系不大,可能还有好处,太多的话必须吐出来。”
“什么好处?”
“你在调戏我吗?”
“怎么会?”胡桂扬十分意外,马上反应过来,“好吧,这件事不重要。我有另一件事感到纳闷,你有没有想过,满壶春最初是干嘛用的?”
院门打开,罗氏站在门内,手里依然握伞,却没有撑开,任凭雪花落在头上、肩上。
胡桂扬退后一步,笑道:“抱歉,我睡不着,非得问个清楚不可。”
“请进。”
胡桂扬一愣,“在这说就行,不会有人偷听,我还得……值夜。”
罗氏转身向屋里走去,让院门敞开。
胡桂扬犹豫一会,跟着进去,没关院门。
丫环还没回来居住,跨院里只有罗氏与杨彩仙两人,杨彩仙正坐在灯下发呆,看到胡桂扬进来,不由得一愣,起身道:“你怎么进来了?”
“我算是这里的主人、外面太冷、罗氏邀请、想看看这里是否闹鬼,这么多理由,你选一个吧。”胡桂扬就是忍不住要斗嘴。
“闹鬼?”杨彩仙的脸刷地白了,观音寺胡同赵宅的诸多传言霎时涌上心头。
“这里死过一名侍女,叫小柔,就是这间屋子。”
“真的?”杨彩仙声音发颤,向左右看看,迈步向罗氏走去,马上回到桌前,拿起上面的蜡烛。
“哈哈。”胡桂扬大笑。
“你骗我?”杨彩仙大怒。
“没有,这里真死过人,但是不会闹鬼。”
杨彩仙靠近罗氏,目光移到一边,对胡桂扬的话半信不信。
罗氏轻轻按住杨彩仙的双肩,“别怕,有鬼也不是我的对手。”
杨彩仙勉强笑笑。
“咱们坐下说话吧。”罗氏与杨彩仙坐在一边,胡桂扬搬来凳子坐在对面。
“对满壶春最初的用途,我的确有过怀疑,但广兴铺那边对此一无所知,而造药者我从来没见过。”罗氏也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造药者是一位叫李孜省的人和几名灵济宫道士,李孜省去过郧阳,可这几人不肯出宫,否则的话倒是可以揪来问问。”胡桂扬不怕李孜省,但是不可能闯进皇宫里抓人。
两人同时看向杨彩仙。
杨彩仙放下手中的蜡烛,惊讶地说:“我都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满壶春不就……一个用途吗?”
“童丰没对你说过什么?任何事情。”胡桂扬需要线索。
“这跟童大哥遇害有关吗?”
“可能没关,也可能很有关系,要看你能想起什么。”胡桂扬慢慢引导。
杨彩仙看着蜡烛的火苗,沉思良久,“童大哥尝过满壶春,不是现在这种,应该是‘最初的’那种。”
“我在去年九月改善的满壶春。”罗氏提醒道。
“对,童大哥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过后没几天向我提起这件事,我那里剩一些月饼,我俩边吃边聊……”杨彩仙又陷入沉思。
“童丰当时怎么说的?”胡桂扬不得不开口唤醒她。
杨彩仙莫名地笑了一下,随即端正神色,“他说宫里的活儿不好干,即使本领再大,即使加入西厂,仍然只是一名贱役。然后他说起满壶春,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就是一粒药丸,现在想起来,必是满壶春无异。”
“嗯,应该没错。”胡桂扬鼓励道。
“童大哥说上司给他几粒药丸,看着他吃下去,说是对异人大有好处,可他尝过之后觉得很难受,一连消沉几天,觉得暗无天日、生无可恋。他说……他很高兴能出来一趟,见到我……”杨彩仙没再说下去,有些记忆只属于她自己。
“你们兄妹感情这么好,他为什么不给你赎身?”胡桂扬问道。
杨彩仙诧异地打量胡桂扬,“因为我不愿意啊,这行很赚钱,我赚得比别人还要更多一些,而且在乌鹊胡同我很自由,不像城里的春院,先要入乐户的籍才行。我在杭州乡下以干爹的名义买下一片田宅,年年收租。再过两三年,我就能舒舒服服地回江南,可惜,童大哥不能跟我回去了。”
胡桂扬哼哼两声,在温暖的江南有田有宅,正是他的梦想,如今他离梦想一步也没靠近,乌鹊胡同的一名女子却已轻松实现。
“童丰就算没有遇害,以他的身份,也没办法跟你去江南。”胡桂扬忍不住道,心里真是有点嫉妒。
杨彩仙摇摇头,“童大哥说他有预感,异人都不得长久,他早晚会失去神力,重新成为普通人,对宫里再无价值,到时候……说这些也没用了。
“满壶春,咱们在说满壶春。”罗氏提醒道,她还保持清醒。
杨彩仙退出回忆,不好意思地笑笑,“总之罗大哥说药丸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利用,在替别人尝药,但他不敢反对,只能想办法拒绝。后来我问过他,他说上司也觉得药效不太好,没再要求他服食。又过没多久,乌鹊胡同出现满壶春,我从来没想到它与童大哥说过的药丸会是同一种东西,直到你们提起,我才觉得有这个可能。”
罗氏道:“看来宫里是想替异人治病,但是没有成功,反而造出满壶春。我尝过的药丸大概又经过改良,与童丰吃过的不同。”
胡桂扬点头,“童丰所说的上司是谁?汪直吗?”
杨彩仙摇摇头,“应该不是,但他没说是谁,我也没问。我们见面只是闲聊而已,很少谈宫里的事情。就是遇害的那天,他说起过你。”
杨彩仙还是没法完全相信胡桂扬,一想起义兄说过的话,怒容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
胡桂扬全不在意,“你的童大哥临死也不说实话。”
“他说的都是实话,骗人的是你。”杨彩仙更怒,大声反驳,虽然只是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子,却比身边的异人罗氏更显杀气腾腾。
胡桂扬笑着转移话题,“纯粹是好奇啊,你又见过朱九公子吗?”
朱九公子本是任榴儿女扮男装,自从在二郎庙里挨打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杨彩仙的回答却让胡桂扬大吃一惊。
“见过,还将他狠狠地揍了一顿。”
“你说的是哪个朱九公子?”
“哪个?就一个,朱九头嘛,他假冒有钱人来乌鹊胡同吃喝玩乐,其实是替任榴儿打探消息,带来的银子半真半假,还专门吹嘘任榴儿多么美艳无双。我在二郎庙里见过她,不过如此,于是跟姐妹们一块教训她一顿。听说她前些天逃跑,不知跟谁私奔了。我们都以为是朱九头,可朱九头前几天居然又跑到乌鹊胡同,非说是我们姐妹将任榴儿藏起来,甚至给杀了,铺子里于是将他也打一顿,算是与任榴儿同甘共苦。”
胡桂扬越听越惊讶,向罗氏道:“你没提起过这件事。”
“我那时已经离开乌鹊胡同。”罗氏淡淡地说,即使是在乌鹊胡同的时候,她对这种事也不是特别感兴趣。
“是我记错了。”胡桂扬站起身,马上又坐下,“满壶春……童丰还说过什么?”
“自从药丸改名叫满壶春以后,童大哥很少提起它,只是提醒我尽量不碰、少碰,跟罗姐姐的说法一样。”
“宫里还在试药,规模更大,目标也不只是异人。”胡桂扬再次起身,“让我再想想,满壶春……可能很重要,不只是一粒简单的药丸,你们也想想,想起什么随时告诉我。”
“童大哥的遇害不可能与满壶春有关。”杨彩仙坚持己见。
“嗯,两件事目前还没有太多联系,以后难说。”胡桂扬看向罗氏,她明白异人、金丹、满壶春之间错综复杂的关联。
“祝你顺利,最好快一些,我有一种感觉,刺客早晚还会再来,下一次未必会空手逃走。”罗氏起身相送。
胡桂扬笑着点下头,转身出门,进入到漫天飞雪到中,在院外将门带上,听到里面上闩之后,继续在院子里兜圈。
其实值夜已没有必要,胡桂扬只是不想入睡,兜过一圈之后,他停下脚步,小声道:“任榴儿、任榴儿,我竟然一遍遍地被她骗过,都怪我过于轻视她。嘿,袁茂,你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吧。”
胡桂扬突然明白过来,任榴儿逃出本司胡同,根本不是为了与袁茂私奔,而是因为她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