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一辈子

十二月初九,千秋节。殢殩獍晓

彼时北方的燕华之都已然寒风沁骨,可唯独这一天,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金宫,却是人最心神向往的所在。

自祁尹政登基以来,每到这日,他都要携后妃在泠德殿的牡丹相辉楼前设千秋盛宴,更有排演了数月的歌舞,只为博龙颜一悦。

天子与群臣同乐,无上的荣耀,只武安侯府嫡小姐对此,光想想都觉生不如死。

十二月初九同是汐瑶的生辰,也正因为有如此微妙的相关,加上慕家两代忠魂,为国为君,祁尹政对她相当看重缡。

及笄之年,于千秋节指婚,再合适不过。

……

辰时刚过,天色才将慢吞吞的显出些许光亮裉。

汐瑶还在暖和的被窝里捂着,闭眼假寐,想到今日的指婚,人是彻夜未眠。

不多时,外室里传来四婢私语之声……

“辰时都过了,往日姑娘这会儿子连晨练都做完了,怎今日还没动静?”粉乔说时,还踮着脚尖望内室里探望了下。

嫣絨拦了她一下,道,“上次大病一场,怎么也得好好修养,再说宫宴在晚上,未时出门还嫌早了,由得姑娘多睡会儿罢。”

粉乔乖巧的应了声,又听心蓝问,“你们说姑娘会穿咱们几个准备的这些么?”

她语气里都是不确定,问罢,难得雪桂叹了一口气,再听她开口,话中就多了分强硬。

“就是姑娘不喜,也不能依她平日那些素净得扎眼的,千秋节不同其他,再者今日还是姑娘的生辰,就是穿个大红也不算过!”

听着她们几个的对话,汐瑶心里默然。

难为了四婢,对她那守孝三年的说法顾虑担忧不停,更怕她有心触怒圣颜,连给她准备个穿戴,都要左右权衡。

她又何必为难这些真心实意对自己的人?

罢了,她扬了声对外道,“我醒了,进来替我梳洗换装吧。”

……

四婢被汐瑶准备的衣裳以宝蓝色为主,比那大红稍显含蓄些,但也足够惹眼了。

及笄之年,要等到来年三月三日女儿节才行成人之礼,但装扮上应有所改变。

心蓝虽平日咋咋呼呼,但那手却灵巧非常,汐瑶墨染的青丝在她手里,那是日日都不重样。

她将汐瑶前额部分的发用簪子固定在脑后,再选了一对造型精美的荷叶纹银钗与她戴上,那钗的一端坠有三排约一寸长的水晶珠,是金步摇的新款式。

上衣在胸口处得银线绣了祥云图案,当中更有粒粒饱满的珍珠缀在上面,婉约不失高贵,不俗不艳。

下身的裙色为水蓝,裙摆处颜色略深些,如此显得穿的人多了分稳重之感。

脚上是与上衣相得益彰的蓝色方口祥云鞋,上面同样缀了珍珠,一双秀足掩于长而多幅的裙摆之下,随着莲步,那珍珠焕发出若隐若现的淡然光彩,单是凭空想象,都觉婀娜。

足足耗了一个多时辰,再站在镜前,四婢启声感叹,她们姑娘已经好久没有如此打扮。

而镜前的人儿,审视镜中的自己,那上了妆后的五官,得眉心一抹嫣红的花鈿,钟灵毓秀,将女子的妩媚和柔情全然牵引而出。

娇俏柔软的唇,嘴角总是有一点弧度轻微上扬,仿佛时时向人宣昭她的不同。

一念之间,她好像看到了前世的慕汐瑶,但又似乎,那眼色神韵早就锐利明亮,不再茫然。

怎可能与从前相同?

定了定神,她对镜中人莞尔,这一天,终是到了……

……

申时,汐瑶先得了沈府派小厮来道,公主邀她一道入宫。

想来自马场比试后,平宁对汐瑶始终心存愧疚,既然她有心修补,汐瑶也不推辞。

不一会儿,那绘有公主纹章的马车就驶到了武安侯府外。

钻进马车,却只见盛装的祁羽筠一人。

汐瑶刚一愣,就听她嘟嘴怨道,“我两可算同病相怜了,自家那哥哥都是不靠谱的!天寒地冻,非要去霏阙山冬猎,怕这会儿正快马加鞭的在赶回来的路上,若耽误了父皇的千秋宴——”

她扬起脑袋哼了一声,佯作厉害,“定要让母后狠狠治他们一道!”

她口中说的,自然是永王和沈修文。

汐瑶听罢,还没出言宽慰,平宁已经主动靠过来,握住她的手,对她笑得沁甜,“不过还好有你陪我!”

听她说来,再看她神色平平,汐瑶暗道,看来肚子里那些未出口的废话可以省下了。

沈修文对她本非真心,娶她不过顺应时局,更只求一人相伴。

想必这些,就算平宁从前不知,而成亲之后,朝夕相处,那人与人之间的点滴,个中滋味,她又怎体会不出来?

由是如此,汐瑶将她上下仔细打量了番,末了啧啧叹来,“即便大哥哥不在身旁,嫂嫂一样明艳动人呐!”

以前总认为那些漂亮话虚假,如今可真真觉得,只有这漂亮话说来最是容易,还不招人嫌!

平宁闻言,果真娇羞的将笑意绽开了来,推了汐瑶一把,嗔道,“你这丫头,嘴甜也罢了,还不忘编排我,今日你这一番打扮才叫清丽脱俗,那心里已经期望父皇与你指婚了吧?趁此时只有你我二人,不若你悄悄告我,到底看中我哪位皇兄,还是……皇弟?”

她这‘皇兄’和‘皇弟’均是意有所指。

祈裴元都讨得圣旨,择吉日迎娶慕汐灵,皇上自然不会再将汐瑶指给他。

而这些时日,京中早有盛传,张家此行一则为送张清颖入道观出家祈福,那另一则,璃雅郡主也早到了婚配的年龄,这夫婿定是祁煜风和祁明夏当中之一。

也难怪慕汐灵会打起祈裴元的主意,与她在祁煜风哪里得了手,最多能做个侧妃,那还是好听的说法,其实还不是个妾?

可现如今她是内定的裴王妃了,身份地位一下子都高出不少,也不知这些天二叔母心里有何想法?

想到此,汐瑶才反映原是自己消息不够灵通。

故而平宁说的‘皇兄’唯有祁云澈,‘皇弟’也只可能是祁璟轩。

这当中又涉及一个尴尬的问题,平宁乃纳兰皇后所出,她与沈修文成亲后,理所应当的将沈家,还有与沈家有表亲关系的汐瑶当做自己人。

可汐瑶偏偏早与璟王等人交往慎密,她怎能不介怀?

再者成亲后这些时日,她也发现沈家的生意实则是交由沈瑾瑜来打理的。

对她这小叔子,她了解不多,却知道他偶尔会听汐瑶的意见。

即便她当初嫁与沈修文乃真心真意,可人在局中,身不由己,自是要为祁明夏争夺储君之位出力。

否则将来权势上落了下风,不止纳兰一家会有灾祸,沈家也不能幸免。

平宁知道汐瑶聪慧过人,母后单是听她说了南巡路上的事,也说她不逊男儿,将来必成大器,故而她下了决心,定要将她拉拢才行!

这玩笑参半的试探才说出来,身旁的人儿便默不作声了,想必心里早有决断。

索性,平宁再道,“汐瑶,其实……我三皇兄不失文武双全,才貌兼备,若你对他有意,待会儿我可先入立政殿请示母后,今日千秋宴,父皇为你指婚时……”

“公主。”

不等她说完,汐瑶便轻轻唤了她一声,语气已不似之前亲热,这让平宁微有一怔。

再望她神色,那经过悉心妆扮之后的脸容上,只有淡笑一抹。

“公主自小长在深宫,见多了后宫中吃人不吐骨头的争斗,而历来后宫相争,又与前堂朝政脱不了干系,恕汐瑶直言……我不想加入任何一方,趟这浑水。”

祁明夏的正妃人选,恐怕早就由纳兰家内定,平宁是在劝她与明王做个侧妃么?

莫说嫁与明王,与皇家任何有关的男子,她都不原意!

“那十二呢?”平宁激动起来,“还有七哥哥,你时常与他们在一起,难道你不曾对他们其中一个动心?”

原先汐瑶还有期望,马场那日虽有不快,但此前平宁也曾对自己坦然相对,若能一直那般相处,她乐意与这位嫂嫂多有来往。

不过此时听她说话,已然心凉。

“公主担心的是我将来为冷家所用,我对谁动心,这重要吗?”

被戳穿了心思,平宁唯有低头不语。

汐瑶瞧她那懊恼的模样,看是不知该如何同纳兰皇后交差了,不由笑了笑,“皇上指婚,哪里是汐瑶能左右的……”

她长长一叹,干脆闭上了眼去,再道,“我能左右的,也只有自己而已。”

闻她言,平宁抬眸来,就见汐瑶合眸靠在车中,似是小憩过去了。

可她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愿意卷入皇权之争,无法左右父皇的心意,对母后的好意更加以婉拒。

仿佛无论是皇兄,还是那位皇弟,只要与皇家沾了关系,她都拒于千里之外,她说只左右自己……

难道?!

平宁心头一惊,脸上表情霎时僵凝,“汐瑶,你——”

“生死由命,我心意已决,嫂嫂莫要说了,让我歇会儿吧。”

……

入了宫,时辰尚早,贵妇贵女们正随着纳兰皇后在畅音阁听戏。

汐瑶与平宁一起去到时,戏台子上正打得热闹,台下的夫人小姐们,按地位高低入座。

打眼瞧去,比那开春的花园还要缤纷艳丽。

正位上,纳兰岚正与袁雪飞交头说笑,俨然一副交心姐妹的亲近模样,而淑妃则面色温和如初,不时同她们二人搭上一两句。

平宁有一阵日子没入宫了,见到纳兰岚,顾不上礼数,快步先行到她身边,笑着便撒起娇来,而汐瑶由女官领近。

就在此时,纳兰岚、袁雪飞和冷筱晴倏的顿下各自的交谈,齐齐将目光投来,专注的望了她一眼。

却只一瞬间,都将视线收了回去,由得她跪下请安。

汐瑶得那三道一晃而过的眼神,扫得她心中发毛!

待她抬头来想再仔细看清,这三位在后宫叱咤风云的女人,又与之前毫无差别。

甚至纳兰岚只对她平平无奇的道了声‘起来吧’,就转脸握着平宁的小手说贴心的话去了,全没将她看在眼中。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的满头雾水,起身后,顾不上去寻相熟的人,赶紧找了个空位老实入座。

接下来就颇为寻常了。

台上的戏热热闹闹的唱着,台下不时得纳兰皇后等人叫好打赏,一切显得风平浪静。

可汐瑶越想越觉得纳兰岚的反映不对。

既然今日平宁特地来寻她一道入宫,更在马车上想说服她嫁与明王,这不问也知是纳兰皇后的意思,既然她已经留心到自己,那么何以会对她刻意忽视?

不由的,她再悄悄向那面瞥去,平宁仍在与纳兰岚说着话,看上去似母女间的闲聊。

然而两人没说多久,就见纳兰岚忽然蹙了蹙眉,遂回身招来身边的女官,耳语了几句,那女官就向畅音阁外行去了。

此举没什么稀奇,却莫名的让汐瑶更加不安,连台上唱了什么内容都没有听进去。

她入宫来,就已经打定主意拒婚!

但这并非求死。

她心中自有衡量,只因今日乃皇上的千秋宴,更是她自个儿的生辰,皇上断不会要了她的小命。

死罪是勉了,那难饶的责罚,她甘愿受下!

她只能以前生发生的来猜测一切,却疏忽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所有的一切早就不同了。

她已经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的慕汐瑶,她的利用价值也绝非替只是祁云澈的帝王路做铺垫的石子。

纳兰岚看中了她,又岂会只让平宁来做个说客就作罢了的?

她是不是……算了漏什么?

忐忑的坐了约有半个时辰,眼看酉时要到了,千秋宴即将开始,畅音阁外,突见王福总管行了进来——

“皇上有旨,宣武安侯府慕汐瑶,太极殿面圣!”

一声通传,汐瑶彻底胆寒!!

前世,前世……

离开畅音阁前,看向平宁,果真见她对自己一脸的愧疚。

纳兰岚却始终扬着她高贵的头颅,眸光之中,运筹帷幄,谁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旁侧的袁雪飞,面带娇笑,毫不收敛的将汐瑶揣测打量仔细,更不乏个看戏的心思,只她眼里的戏,并不在台上。

而冷筱晴,则赠与了她一抹同情……

这深宫幽幽,汐瑶一心逃离,却忘记避开这些厉害角色。

她知道前世又如何?掌控不住的,只有今生……

……

太极殿。

祁尹政坐在质地高贵的黑色龙榻上,那身明黄的龙袍,时刻昭显着他至高无上的天子之尊。

殿内,只有祁煜风、祁明夏、祁璟轩和祁云澈作陪,甚至连奉茶的宫女都被屏退。

气氛说不出的诡谪。

汐瑶跟着王福走入,恭敬的跪下道了安,却久久不得平身。

她自不焦躁,笔直的跪着,任由深谙眸光将自己笼罩,一旁的祁璟轩看得着急了,刚向前倾了倾身子,想为之说话,却被祁云澈暗中不动声色的拦住。

再闻这空旷而肃穆的宫殿中,响起帝王沉威的话语声——

“太宗十三年,蒙国由北境进犯我大祁,先皇亲自领兵出征,不料两个月后,十万蒙族猛将围杀廖城,是你祖父慕展鹏,为朕的父皇杀出一条血路。接着,太宗十四年,还有十七年,你祖父统共三次救驾,武安侯由此而来,这是你慕氏一门的荣耀。”

祁尹政说话不快,却每个字句都能容人一番推敲揣测。

汐瑶自然明白,皇上没事怎会独独宣她来太极殿,与她话这个家常?

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她只能听着。

转而,祁尹政继续回忆道,“天烨初年,朕初登大宝,南疆看准时机,犯我东北境,是你父亲慕凛,亲自请旨平乱,更在乌兰山亲手斩杀南疆王三个儿子,哈哈!”

说道这里,高兴得大笑起来,伸出手指了指汐瑶,深眸中被某种迫切的期望充满。

可是转而,那期望如星辰陨落,很快就消失殆尽了。

祁尹政痛心的叹息起来,“若你是个男儿,定能为我大祁开辟疆土,在战场上建立赫赫功勋,慕汐瑶,你可知道朕实在不想收回武安侯府的世袭爵位,可是,你慕家已经无人……”

汐瑶闻着,亦是心痛。

若她为男儿,定能如祖父还有爹爹那般,大杀四方,让长城外的胡人闻风丧胆!

若她为男儿,只要立下战功,继承世袭的爵位,娶妻生子,此一生,不必纠缠与这深宫中……多好啊!

遗憾的是……她慕家已经无人了。

唯剩下她慕汐瑶,仍旧是皇家待宰的羊。

沉下身去,她将前额贴于光滑而冰冷的地砖上,合眸,认命道,“请皇上,明示。”

自古威胁皇权的,无论是谁,都必将斩草除根。

她慕汐瑶先有定南王世子冒死请旨,今日更得煜王与明王同时开口要她,加上这一年传遍京城的流言蜚语,真假参半,祁尹政怎可能还将她当作无用之人,放到自己最属意的儿子身边?

可若要杀,她慕家一门忠烈,更是太宗皇帝和祁尹政的救命恩人!!

此女,杀不得……

冷殿中,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住了。

汐瑶这时总算彻底醒悟,她为自己铺了一条只通死胡同的路,皇上决绝不会给她抗旨拒婚的机会,却早已经对她起了杀心。

“朕听闻,你有心为你父亲守孝三年,此话可否你真心?”

“是。”

“那么来年,你就为女官入宫,以此身份替你慕家的忠魂,为大祁尽忠此生吧。”

尽忠此生……?

汐瑶面虽无澜,心中却涟漪激荡。

还是逃不过么?

祁尹政看穿了她的价值,不管是他想利用的,还是被人窥视的,他杀不了她,故而只能将她困在深宫,一辈子!

“谢主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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