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淹没了一切,却掩不住心伤。鴀璨璩晓
祁璟轩从没见过这样的汐瑶,没有笑容,失了骄傲,往昔萦绕闪烁在她周身的光彩顿失,飘摇风雨中,只剩下一副没了魂魄的空壳。
绝望将她蔓延,包围,夺去她的所有……
不经意的眨眼间,魂飞魄散。
她让他茫然无措,想出言安慰,却不知说什么,是啊……她本就是个明白人,心里有何不清楚,还需要他这个时常犯浑的人来开解么珂?
尤为听了她喃喃自语的话,祁璟轩更加怔然惶恐,不觉望向那株连理树。
雨水混淆了视线中的一切,参天大树在昏暗的天光下,在雨水拍打中,巍然不动……
挂满了竹签的树枝摇晃不停,这当中,哪一个是她的阡?
心愿?
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这样东西,可是诚如她所言,这……不过仅仅也只是一颗树而已!
“汐瑶,回去吧。”祁璟轩语色艰难,“那些……都不作数的!”
皇宫,皇宫……
宫墙比金子还奢贵,里面的一粒沙都胜过宝石,却都是空洞的虚妄!!
被它禁锢在其中的人是没有魂魄的空壳,她们只会互相争斗,彼此厮杀,除了利欲熏心,所谓‘美好’……她们懂什么?!
眉头深深拧在一起,他抓紧了汐瑶的双臂,“我会带你出去的,你相信我!”
他已经失去了最敬爱的皇姐,母妃更是此生都无法离开这座囚笼,可是汐瑶……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一定要带她走!
“出去……?”
汐瑶重复道,恍惚的神情微有颤动,似是在思索这两个字的意义。
她上辈子就被困在这里,心甘情愿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今生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软弱无能的慕汐瑶!
什么权势熏天,什么棋子阴谋,去他的身不由己!
“我要出去!”
攥紧双拳,汐瑶切齿恨道。
求人不如求己,不是早就决心为自己活?那为何她还要对他有所期待?
闻她所言,陪着淋了许久雨的祁璟轩总算放下半颗心,点头道,“对对,一定会出去的,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先避雨吧,不若淋坏了身子还怎么出宫去?你说对不对?”他像是在哄三岁孩童,有些迫切,又担心她反悔。
汐瑶仍旧死死盯着树上的某个地方,不肯轻易善罢甘休,“我要把的心愿拿回来!”
她才不允自己的心挂在一颗破树上糟践!
说罢人就朝树干走去,祁璟轩被她干脆利落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把她拉住。
“别急……你爬不上去,树这么高,雨下得又这样大,我……我给你想法子!”
汐瑶看了他一眼,眸光里前一刻的决然心意消退少许,她当然知道自己爬不上去,可是就这么离开,她不甘心!
她犯了一件多么愚蠢的错事,只有这样做,才能挽回!
经她无力的一眼,祁璟轩僵了僵,当即犯难,璟王爷自小到大也没爬过树啊……
可他实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回身正准备唤站在远处,跟了他一路的王福去喊人来,却在转身时,见到烟雨水雾中,祁云澈撑着伞向这处行来。
“七哥……”忍不住脱口,随即就感觉那拽在手心里的纤弱手臂蓦地颤动了下。
回头再望汐瑶,她果真也看到那人了,且是眼色里恨意越发汹涌。
偏那缓步走近的男子,如往常一样波澜不惊,漆黑的眸,淡漠了眼中的所有,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无动于衷。
即便行在狂风暴雨里,那欣长的身姿不为任何撼动,即便他在一步步的靠近,却与人一种青山远黛的错觉,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无疑他每靠近一步,对汐瑶来说都是折磨。
可他就是如此自若的来到她的跟前,将手中的伞轻轻的送向了她。
霎时,雨水被隔断在油纸伞外,她被肆虐得冰凉了的周身获得片刻的缓释,水雾模糊的眼也明了几分,让她将眼前男子的脸庞看得更为清楚。
祁云澈……
上一世,这一生,给了她希望,再给与她绝望的,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纵使他此时在她面前又如何?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一个简单的举动,仿佛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难道她还期望他为她抗旨不成?
天……
她竟然真的这样奢求过,哪怕一次也好,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不求结果,不顾生死……可能吗?
她竟还奢望有一天,他能放弃了这里的一切,和她远走高飞?
他说的那些话尤响在耳边,他让她许愿,她就以为一定会成真!
不,不是这样的……
他根本没有应允过,她与这天下,他何时说过会选她,再弃了大祁江山不顾?
哈,她哪里可能大得过天下!
“我怎么那么傻……”汐瑶失笑,狼狈得无所遁形。
她先是自言自语,再凝着他嘲讽的问,“我怎么那么傻?”
算计再深,深不过这宫闱,狠不过这人心,这些人都没有心!
眼角眉梢间又是那样的神情,包涵的太多,太复杂,太痛苦,这些都是他带给她,祁云澈不解,更由始至终都没彻底明白过。
要他如何回答?
她从来都对他有所保留,从来,看不穿的都是他。
“汐瑶,七哥也不愿意的。”见祁云澈一言不发,眉宇间被阴霾笼罩,祁璟轩笨拙的替他说道,“若七哥抗旨,你会死的……”
“那我宁可死!”她大吼,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瞠兀的黑瞳中绽出刻骨的恨。
祁云澈只与她一抹轻而苦涩的笑,淡声,“可你还活着。”
他要她活着,活在他能看到的地方,这是他用手中仅有的权利换来的。
汐瑶怔忡,脸容上瞬间被愕然占据,但转瞬,更加决然狠厉的颜色把那抹恍惚取代。
她亦是笑,讽刺戏谑不屑还有痛恨,对他逐字逐句——
“王爷不是想知道我许了什么心愿?我希望今生,来世,下下世,无论轮回多少次,永远都不要和你有关系!”
……
乞巧节的暴雨断断续续的持续了两天两夜,险些淹了半座燕华城。
大雨之后,阳光初绽,宫中上下开始为夏猎做准备。
祁国开国先祖始于山野林间,狩猎为生,故而大祁皇族子嗣,无论男女,三岁起便要开始学习骑射。
每年的七月中,皇亲国戚,还有机要大臣伴驾离京,前往祁国最富盛名的避暑之城——东都。
时间紧凑,宫里这些最少不得说三道四的奴才们,连私下议论云王婚旨的机会都不得,就忙着为夏猎做准备。
此次伴驾的名单下来,但凡诞下皇族子嗣的妃子都在随行之列,京中大小事务仍然交由煜王和明王共同协佐打理,每日八百里加急送东都呈皇上亲自过目。
眼看临行的日子就要到了,反倒是汐瑶偷了闲。
如今她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小女官,自然是不用跟着一道去的。
夏猎前后少说三个月,长得称如她心意。
待圣驾回京,定已入秋,煜王大婚一过,便是对付张家最好的时机。
经过那日在芳亭阁,她总觉得皇上知道的比他们任何人猜测的都要多。
更因为赐婚一事,让她如梦中醒然!
不能婚配祁云澈,做那颗掩人耳目的棋子,在皇上眼里,如今的慕汐瑶棘手又无用,莫要说祁璟轩了,就是她都觉出那杀意。
张家谋逆,慕家参与其中,这不正好给了祁尹政一个定她死罪的理由?!
想到这一层,汐瑶这几夜简直难眠!更毫不犹豫的做了逃离的打算!
待这些皇亲国戚统统离京,宫中分庭抗礼的纳兰岚与袁雪飞更是不在,依着自己那点小手段,便可出宫做些安排。
先让府中上下的人前往长城外,二哥哥一定会将她们安置妥当,料想大哥哥是驸马,皇上诸多地方得用着沈家的银子,不会伤了舅舅一家。
而她,对这皇宫,对京城,早就没了眷恋,是时候离开了……
‘砰’的一声响起,接着是更加多而密集的掉落声,布满灰尘的书卷登时将藏墨阁的易娇充斥,生兀的惊回了汐瑶的神思。
她愣愣往发声的那处看去,一个穿着深绯色朝服的年轻男子止不住咳嗽着,勾着腰从最后一排书架那处钻了出来。
他一只手抱着几卷比汐瑶年纪还大的竹简,一手在自己如玉的面前忽扇,驱赶灰尘。
罢了自顾走到阁中左侧宽案前,吃力的把竹简沉沉一放,长叹一口气,“累死本官了!”
候在外面的赵柯听到里头响动,跑进来一望,就在人刚钻出来那处,书册已然堆积成山,尘埃还在漂浮着,何其狼藉……
他拍了大腿哀嚎起来,“我的徐大人啊!那些可都是世间至此一本的宝贝,经不起摔啊……”
徐锦衣对他白眼过去,两手一摊,“摔都摔了,你要本官如何?去泡杯茶来!你们藏墨阁就是如此苛待朝堂命官的么?”
皇命难为,徐大人今儿个下午都要耗在此处了。
赵柯哑口无言,只得转身去泡茶,走的时候,那嘴里还不甘愿的念了两句,岂料被里面的人听到,不客气的声音再扬起,“既然珍贵,为何不多抄写几份?若不小心毁了,可是与本官半点关系也没有,你们藏墨阁的人遭罪啊遭罪。”
听他话说得优哉游哉,汐瑶眉头一拧,道,“徐大人以为我们藏墨阁的人都不用做事么?这些书册稍稍用力翻阅都会松落,再者几十年难得与人用处,这么巧被大人遇上,为何不善待?”
你把书随意扔在地上,以为那些书不会痛?
徐锦衣闻言,面带诧色向汐瑶看去,见得她坐在主案前,单手托腮,黑瞳直勾勾盯着自己瞧,当即了然。
这抄抄写写的活儿,都是这女子在做,他明白了!
“也是。”拉了椅子坐下,他开始翻那些积灰久已的竹签,修长玉指逐行望去,自言自语说道,“想来本官这辈子也难得来几次,不如慕掌簿幸苦。”
汐瑶不明他话中意思,便也不与接话。
哪知再听他道,“谁会想到贾大人家的千金会有这等好命?当着全京城的面退了冷世子的婚,皇上当即就赐她婚配云王,钦天监才为煜王殿下的婚期选定吉日,眼瞅着今年都没好日子了,偏皇后娘娘使了人来吩咐,那话没有明说,本官还是听得懂的——”
说到这里,徐锦衣故意停下来,抬头向汐瑶看去一眼,勾勾唇道,“越快越好。”
触着他意味不明的眼色,汐瑶不禁蹙眉,这些他跟她说做什么?
可又忍不住多想,为何皇后娘娘会有此一举?
见她生了疑惑,徐锦衣又叹口气应和,“本官也想不明白啊!”
汐瑶被他几句话扰得心神不宁,抵触的问,“徐大人奉旨办事,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他不知道为官者少说多做的道理么?
“想不明白的事情可多了。”
索性,徐锦衣放下竹简,转对汐瑶兴致勃勃的道,“你知道吗?就在皇后娘娘传话与本官当天,睿贤王亲自来了钦天监!本官平生第一次得睹老王爷的风采,实在三生有幸,毕生难忘……”
汐瑶也觉得,今日和这位才将就任没多久,话却奇多的钦天监大人相处半日,也足够难忘!
看出她不耐,更不接话,徐锦衣毫不扫兴。 起了身,走到那人儿案前去,压低声音神秘至极的道,“睿贤王竟然吩咐本官,将云王的婚期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说,这不是与皇后娘娘的意见相左?”
睿贤王?
汐瑶一怔,脑海里便浮出当日老王爷与自己对话时,看自己的脸容神色。
这却是叫她费解了,难道说……
“本官真是为难啊!”
屈臂斜靠在桌案上,徐锦衣生生把思索中的女子拉回神来,不着边际的道,“不如慕掌簿替本官想个法子?”
这个人——
汐瑶冲他一笑,正色道,“这不是大人的分内之事么?岂容奴婢一个小小的内侍女官妄加言语?还请大人回自己的位上慢慢查阅,汐瑶还有事,不在此多做打扰了。”
言毕她就起身往外走,不回头,却能感觉身后那道锐利的眸光在注视自己。
这个徐锦衣是个厉害的,年纪轻轻,才华横溢,去年秋试一举夺魁。
殿试上得皇上开金口褒赞不绝,本要封他正四品上门下侍郎,直接参与朝政大事,没想到他天花乱坠的说了一通理由,给自己讨了钦天监的闲职,说起来,实在叫人唏嘘。
可就在云昭三年,此人突然向祁云澈自荐,做了大祁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右相,真真连跳***,令人侧目。
依着汐瑶想,徐锦衣实在绝顶聪明。
若他担了门下侍郎一职,就得立刻选择站在哪位皇子身后,助其登上大宝,可他现在只管着钦天监,天文地理,和皇位有什么关系?
避去一场大祸,待新君登基,才是他施展拳脚抱负之时。
他今日跟自己说这些话,句句都带着试探。
这般通透的人,又先与皇后的心腹,还有睿贤王打了交道,恐怕自己处在什么位置,他都一清二楚。
可他私下里听命于谁,汐瑶无从得知,只好暗暗告诫自己,今后此人再来藏墨阁,她尽量避开才好。
这厢刚想罢,走出藏墨阁便与来人碰个正着。
抬眸相交,汐瑶心里便‘咯噔’了下,眼前的不正是袁雪飞身边的贴身的人么?
“知秋姐姐怎得闲来藏墨阁,可是皇贵妃娘娘想找什么典籍翻阅?”
大方问罢,便听人一笑,嗨了声,道,“娘娘就要伴驾离京,哪里有空看这些东西。”
“那姐姐来此所为何事?”
汐瑶与她绕着弯子,越发苦恼,袁雪飞的心腹找上自己能有好事么?
“是这样的。”知秋笑盈盈的说道,“此次夏猎少说要去三个月,前日袁小姐入宫时就同娘娘怨声载道,说是觉着不得意思,娘娘想起慕妹妹与袁小姐情同姐妹,虽是私心,但也废了一番力气,又央了皇后娘娘,为你求得去东都的机会,不就使了我来知会慕妹妹一声么?”
说着她已伸手去抓了那人儿的手,亲厚的捏了又捏,握了又握,脸上端的是你违抗不得的假意笑脸。
“东都的行宫有个藏经阁,名义上是让你去整理记录,但定会准备几个人给你使唤,到时候你只管与袁小姐还有平宁公主一道玩就是。”
除了感恩戴德,还能如何?
“想不到娘娘还惦记着奴婢,还请知秋姐姐替奴婢向娘娘转达,奴婢会时刻记住娘娘这份恩情的。”
既然拒绝不得,就只能迎合。
若此时回绝了袁雪飞,圣驾离京之日,就是她小命到头之时……
“瞧你这话生分不是?”
知秋弯了眼睛,看她如看亲生姐妹,“今儿个你的话我可代娘娘先收下了,日后娘娘有需要你地方,你可要义不容辞才行。”
“那是自然。”汐瑶谦和点头。
“好了,既然话传到了,三日后就要启程,你赶紧回御庭苑准备,东都入夜凉爽,记得带几件御寒的衣裳。”
寒暄了几句,知秋就回清未宫复命去了。
目送她走远,汐瑶心中极不是滋味,不去是死,去了只怕也活不好,难啊!
才是打算回御庭苑,转了半身,再见着冷世子从转折处移了出来,想必刚才的说话他都听见了,这人又是何事呢?
汐瑶耷拉了双肩,冲他怨声,“就不能让我歇会儿……”
得她一张苦脸,冷绯玉笑了笑,行到她跟前,抵上手中那巴掌大的盒子,道,“受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