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从窗框上跳下,看着王承柔,那目光深沉且温柔,他道:“那就,就此别过,你,好好的。”
他越说声越小,王承柔看着他的口形,忽然明白过来,上一世李肃死前最后喃喃的是什么了,原来是“好好的。”
李肃说完就离开了,窗外除了偶尔的虫鸣,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周围一下子变得很静。
以前的王承柔可能不喜静,但现在的王承柔对此求之不得,她希望她的院子里不要再有访客,她庆幸两世的经历让她活了很多年,可以面对日后这种足不出户的日子而不被憋坏。比起上两世,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李肃说到做到,至少在王承柔看来是这样的,但她不知道的是,有无数个夜晚,在她熟睡后,有一道身影会出现在她床前。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看着她,他会在适当的时间离开,绝不留下任何痕迹。
李肃这一世在政事上十分勤勉,但他依然会被诟病,他不纳嫔妃,不立后,不近女色,他活得像个苦行僧。他是个好皇帝,但他也不是个好皇帝,他没有子嗣,他让新朝面对没有必要的不稳定。
所以人一边感慨能有这样的帝王是何其幸也,也在担心着若有一天圣上薨了会怎样。
这一天终是到来了,圣上在御花园头晕了一下,然后被送回圣康殿马上召了太医,太医言此病来得急,很是凶险,一时重臣都聚到了圣前。
李肃躺在那张宽大的龙塌上,他朝张宪空招了招手。此刻只有严涛与张宪空明白他要做什么,圣上于自己没有子嗣一事早有预案,他一边拉着张宪空的手,一边对着下面的臣子道:“朕死后,忠义将军,朕这个义弟将继承大典。遗诏在此,众臣听令不得有异。”
众臣虽惊讶,但觉得这确实是个可行的法子,忠义大将军有勇有谋,为人厚正,他成为新帝几乎没有人反对。
众臣退下后,李肃把张宪空单独留下,弥留之际,他对张宪空道:“朕这辈子只有一个念想,你知道吧?”
张宪空忍着眼泪道:“保帝侯府家的王二姑娘。”
“就是她,她日后不管出不出府,嫁不嫁人,你都不要管,朕要她好好的,一辈子平安喜乐。你做得到吗?”
张宪空:“臣遵旨,臣会敬她如皇嫂,护她一辈子的平安喜乐。”
李肃:“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宪空,你行的,这万里江山就交给你了。”
张宪空再忍不住,落下泪来,他低声唤了一声:“大哥,”
李肃笑了,笑的流出了眼泪,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想的是,张宪空,你想不到吧,你会伏在我脚下为我流泪,你也有今天!他还想的是,承承,这一世我还是错了,害你连门都不敢出,那么好的年华全都蹉跎了。唉,我又错了。
丧钟响起,整个都城被素白笼罩,新帝下令,全国百姓为先帝服丧,不许娱乐奏乐一百日。
王承柔刚穿上丧服,就听外面有圣旨到。是新帝宣她进宫。
十九年,王承柔把自己拘在保帝侯府已经十九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迈出家门,明明是一样的日光,却感觉比她院中的要刺目。
她坐着新帝特意派人来接她的轿子进了宫,熟悉的圣康殿,也因为许多年不来而看上去有了那么一点陌生。
她进殿给新帝行礼,新帝亲自走下来,扶了她起来。四目相对时,张宪空楞住了,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先帝会为这个女子守身一生。
想到先帝,他马上回过神来,他在想什么,这是他心中的先皇后,他的皇嫂。
张宪空亲自赐座,然后他道:“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不要紧张,朕就是想跟你说一下,先帝对你的这份情。你可能不知,这些年他是怎么过的,他心里只有你一人,为你守身守心,一个人过得很苦。朕总觉得,就是这样苦在心里的日子过得久了,才让他那么早就去了。”
王承柔抬头看他,张宪空马上道:“朕没有在怪你,朕只是想让你知道。还有,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王承柔见张宪空起身去到书架处,没一会儿他捧着个匣子走回来,他说:“这虽然是先帝的东西,但都是与你有关的,朕觉得该是由你保管为好。”
她面前的是张宪空也是皇帝,她恭敬地接过来,谢了恩。
张宪空又道:“先帝口谕,你从此愿意去哪里,愿意嫁给任何人都可以,他令朕保你一生平安喜乐。”
王承柔再次谢恩,张宪空不理解她的冷漠,如此狠心冷情的女子,真是世间难见。
王承柔捧着那个匣子回到了侯府,一进大门,她就对婢女道:“放进库房。”
从这日开始,王承柔离开了侯府,她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她告诉王亭真,她要去远游,去远方看一看。从此她再没回过都城,但大漠有她骑马的倩影,江河湖畔有她荡船的身影……
上一世她被困在一个院子里,虽过得恬静安稳,但终是少了些什么,还好,这一世她在中年的时候,还有纵情翱翔的一天。
王承柔因有上一世的经验,这一世在她时日无多的时候,她早早为自己的身后事做了打算。
第一世她跳下城墙,应是被葬在了李肃的墓中,第二世,那个埋身的地方她是知道的,她亲手在那里埋葬了义兄。而这一世,她为自己选了风景秀丽的地方,她在这里闭上了眼,却意外地在这最后时刻,她忽然想到,那个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王承柔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的情节是什么她全不记得,她好像飘在水上,浮浮沉沉,漂不到终点。慢慢地她觉得手能动了,脑袋开始昏昏,耳中出现吵闹声。
一阵眩晕后她睁开眼,然后更大的眩晕来袭,真是天玄地转啊,她被旁边人扶住,那人关心地问:“王姑娘,你还好吧?你先别晕啊,去看看有没有打坏人。”
王承柔看向声音来源,说话的是个女子,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了,被对方扶着的她不晕了,她站定看向周围,怎么这么多人啊?
这是武场,夏风微躁,耳边都是镖圆坠子的声音,而她手中拿着的是击杆。
周围人好像都在看她,身边那姑娘又说话了:“王姑娘你打到人了,好像是小公爷。”
是的,她打到人了,在镖圆大赛上打到了李肃。王承柔朝打出镖圆的方向看去,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李肃站在那里,熟悉的是他那一身衣服,陌生的是他又恢复了满是戾气的脸。
这是,又开始了?王承柔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想着躲李肃。她朝李肃走去,只是因为众目睽睽下,她需要为打到人道个歉。
她走到李肃身前,看着他,还没等道歉的话说出口,李肃不耐地道:“姑娘下回还是小心点的好,技术不行就回去再练练,这是我身手快,若是打到别人可是会要人命的。”
他言词犀利,语气不善,任谁听到这番话都不会舒服,但王承柔却没有,她甚至有些高兴,她对李肃道:“是,是我的错,这位公子,我给您赔罪了。”
李肃把镖圆扔回给她,什么都没说地黑着脸走了。王承柔回到坐席,她记得后面该是还有她出场的机会。
镖圆,她很久没打过了,但这东西就像拿筷子一样,只要会了就永远不会忘记。既然李肃不记得她,那她可以放心地把这场赛事比完。
女子赛场那边传来了呼叫声,所以公子都朝那里望去,只见一女子,长得漂亮杆击得也漂亮,最后一球定了胜负,她赢了。她笑得是那样的灿烂,没有一点女子该有的矜持,但公子们却移不开眼。
李肃垂目,嘴角却翘了起来,但他很快就把这点幅度压了下去。他没想到,她会回到这里来,从她走向他时的表情他就知道,他眼前的王承柔是拥有全部记忆的王承柔。
看来这一次是他先于她回来的。这样很好,就让她以为自己没有记起,并且这一世他已决定,他会一辈子都装出不记得她的样子。他要把她的人生还给她,把完整的人生还给她。
李肃依然夺得了皇位,因为只有拥有绝对的权力才可保她万无一失的一生。
李肃给了管青山同样的命令,只不过这一世命令提前了,他令管青山不露痕迹地保护王承柔一生。
管青山时不时给他传回王承柔的消息,她这一次更早地去游山玩水了,李肃为她高兴。但在某一日,管青山传来的消息中,王承柔竟在旅途中与赵陆相遇了,不止相遇他们还结伴了,最后他们成亲了。
李肃此时手中的密报内容是,王承柔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儿,现在她儿女双全了。
李肃疯狂地嫉妒,他甚至为此自,。残过,但他只伤害自己,没有想过破坏她的生活,那一封封密报里,管青山记录的她快乐幸福的生活,才是李肃想要看到的。
李肃早就知道自己爱她至深至浓,但这一刻才明白,原来真爱一个人是希望对方幸福,而这份幸福可以与自己无关。谁说爱一定是自私的,他对王承柔有疯狂嫉妒的小爱,也有继续看着她幸福地与别人生活下去的大爱。他爱惨了她。
这一世李肃并没在意自己的身体,他的生活很无趣,他早早地随便指了个李家子侄为继承人,然后就靠着管青山那一封封密信活着了。
终于身体更早地垮了,弥留之际他迟迟不闭眼睛,没有人知道圣上在等什么,直到每月今日管青山的那封信送到他的手上,他根本看不了了,只是摸着这信封就能让他感到快乐与安心,他是笑着闭上眼的。
李肃再一睁眼,他又回到了举办镖圆大赛的武场,耳边忽然响起怪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是那颗第四次砸向他的镖圆。
李肃熟练地把镖圆接到手中,然后他就见,远处一个满身红衣的女子朝他跑了过来。
李肃能听到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心脏好像要跳出来一般,眼前的女子,额上冒着汗,脸蛋粉扑扑地,她在看到自己后,眼晴一下子就亮了,李肃的手捂住了心脏,他觉得他要死了,就是这个眼神,被她爱慕着的眼神,他以为再也看不到了。
李肃不仅能听到心跳的声音,还能听到全身血液往心脏处挤压的声音,他克制着激动的心情,尽量把手中的镖圆稳稳地递过去,可手是抖的,声音也是抖的,但语气是坚定的,他说:“姑娘,我是固国公府的李肃,能否请你送我回府,你好像打到我了。”
夏风微躁,万里晴空,原来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候是这么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