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言而无信,你反悔了。”
“朕是皇帝,朕说什么就是什么,何谈言而无信。”
两个人的面色皆是冷然肃穆,屋里的温度都似低了几度。
最后还是李肃道:“你歇着吧。”他转身出了屋,候在外面的唐九马上跟上,只小心翼翼地觑上一眼,心脏就提到了嗓子眼,皇上动怒了。
出了元尊殿,圣上并没有回圣康殿,唐九跟在后面,眼见他们前行的方向离圣康殿越来越远,唐九松了口气,至少皇上的这口气不会撒在圣康殿内。
李肃直接去了大牢,万左石今日在此当值,一见李肃进来,马上跪地见驾。如今他这个暗棋摆在了明面上,虽还是亲卫队的统领,但还掌管了整个云京的典狱司。
今日是有要犯要审,所以万左石才没在府衙,而是在大狱中。
李肃看了万左石一眼,这人如果不做暗棋,现在这个位置最适合他,笑面虎的表面下,是颗当酷吏的心。
李肃道:“起身。赵陆何在?”
万左石正要禀报,李肃又说:“带他到刑房。”下完令,他自己迈步先去了那边。
“是。”万左石领命。
没一会儿功夫,手脚都被缚着铁链的赵陆被万左石亲自带到了刑房。
对于这个人,万左石一直以来只是关着他,管大人把人放下时只说了,别让他死了。万左石还想多问一句,管青山又补了一嘴,先关着吧。
这一关就关到了现在,当日圣上拿此人威胁那位贵主的一幕还历历在目,如今不痛不痒地关了几日,忽然亲自提审,万左石也好奇皇上此举意欲何为。
李肃看着眼前的狼狈之人,赵陆在云京也算是个清风霁月的人,都道他良善忠厚,是个可交之人。赵涌彦张宪空之间无论怎样龃龉,都不涉及赵陆,二人直到最后都是信任他,与之交好的。
张宪空那个蠢货竟然还让他去照顾王承柔,这是李肃怎么也不能理解的,若换是他,只光想起当年采花节上,赵陆与王承柔一起执箭射箭的一幕,李肃都不可能让他们二人再有接触的机会。
李肃怎么看赵陆怎么不顺眼,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这种厌恶的根源,并不是在他缺席的三年里,赵陆一直在王承柔身边造成的,而是采花节上,王承柔当着众人,放弃选他而选了赵陆开始,李肃的这份恨意与恶感就已埋在了心底。
直至,他面对赵陆随意进出容静居三年之久的事实,李肃的这份恨与恶终于爆发了。
当日,宫门内外,他拿赵陆威胁王承柔时,根本没想到王承柔真会为了赵陆的一双眼,而舍弃了另一端的张宪空与张安眠。
这让他不得不多想,那三年中,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相处的,怎会缔结出如此深的牵绊。
再后来,他看到赵陆为了王承柔的自由,自己撞上了矾水,相信局外人看到这一幕,多少都会有些动容,但李肃正好与之相反,这一幕越感人,李肃摧毁这份美好的欲,。望越强烈。
所以,他留了赵陆一命,不是因为想要放过他,而恰恰是因为他不想放过此人。
此时的赵陆,哪里还有清风霁月的样子,当日因他主动的一撞,他瞎了一只眼。
被矾水所伤而瞎的眼晴,丑陋无比,加上没有人给他救治处理伤口,更是丑恶到可以吓哭孩童的程度。不过才几日的功夫,他就像只披了衣服的恶鬼,不人不鬼。
李肃对赵陆现在这个样子还算满意,但又没有完全满意,他刚才是怎么答应王承柔的,留下他的性命,那也就是说,只要人没死就可以了。
李肃还在欣赏着赵陆的惨状,就听赵陆用又破又砂的嗓音道:“她呢?眠眠呢?”
李肃收了闲适的姿态,开口对一旁候着的万左石道:“典狱司虽在前朝也有设立,但,你是知道的,名存实亡。如今朕想让它运转起来,成为大承的根基之一,万总领如今兼着典狱司司长,该是有些审人的本事吧。”
万左石上前一步道:“是,微臣定当恪尽职守,圣上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一切有微臣在,料想此犯不会不开口的。”
要说李肃有什么想问赵陆的,当然是那三年他与王承柔相处的细节。可他压下了这份心思,王承柔马上就是他的妻子,大承的皇后,一切关于她的往事都不可再提,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谈及她的过去。
所以,李肃只能把那三年的时光埋进地里,不去探究,其实他心里清楚,哪怕真如王承柔所说的他们严守礼法,没有越雷池一步,他也受不了。
万左石朝赵陆走过去,赵陆抬眼看着对方,他道:“万大人动手吧,乱臣贼子已登上皇位,他并不需要从我嘴里知道什么,不过是为了泄私愤折磨人罢了。”
李肃一抬手,万左石朝旁边一侧身,李肃道:“乱臣贼子?呵,你说的是赵涌彦吗,他杀了哀帝才坐上了皇位,他在你眼里算什么呢?难道只要是姓赵的,无论才华、人品、能力就何该永远坐在那个位子上?”
赵陆:“当然,此为礼法,为天道。若是有一天,你的子孙能力不足,你会希望有人把他杀死,灭了你创造的王朝吗。”
李肃:“朕的子孙若是没有能力保住江山,不如让给别人。朕百年后,哪管了身后的洪水滔天。”
李肃忽然起了胜负之心,想好好与赵陆辩一辩,他接着道:“朕一去南境杀敌三年,为保国土,朕放下了最重要的人与事,这样也算是乱臣贼子?”
赵陆:“你一去三年,并不只是为了杀敌保国土,你心里明白,你是在等张宪空先行动,为了你自己的目的、私欲,你竟可以忍三年之久,像你这样的人得了天下,也不知对天下人来说,是福是祸。”
李肃眉头一跳,上一世,他当真因为自己的私情,没少祸害当时的朝廷与内宫,赵陆此言倒也不差。此时李肃有些理解张宪空与赵涌彦为什么独对赵陆高看一眼。
有了这个认知后,李肃更厌恨对方。三年的时间,足以深刻地了解一个人,王承柔对自己与张宪空都有过失望,若是她改变了喜好,发现了另一种人格魅力……
李肃忽然有些后悔答应王承柔留下赵陆的性命,他盯着那双,左边丑陋右边生辉的眼睛,沉声对万左石道:“既然他当初自己撞到矾水上来的,那你就成全他吧。”
万左石得了令,明白皇上这是要把赵陆的另一只眼也弄瞎,让他彻底做个瞎子,丑陃骇人的瞎子。
但刑房里,矾水不是什么时候都备着的,这难不倒万左石,刑房里是有热油的,万左石就用这热油浇在了赵陆的另一只眼晴上,同时,他的半张脸也溅上了热油,这一张原本英俊的脸算是被毁得彻底,任谁现在都看不出来,这是曾经风流倜傥的赵陆赵大人。
整个过程,李肃全程没有错开眼珠,哪怕赵陆大部分时间都在忍耐着,不曾发生痛苦的吼叫,李肃也觉得甚是解恨。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对万左石道:“给他找大夫,不要让他死了。”
李肃转头又对奄奄一息的赵陆道:“你不是一身正气,坚强的很吗,不会这样就不想活了吧。”
他本没以为赵陆不能回他,李肃都快走到刑房门口了,听赵陆艰难地发声:“我当然要活下去,我还要看你的下场。”
李肃双目一瞪,真想亲自上手直接打死他,但他答应了王承柔。赵陆这人不值得成为他与王承柔之间的磕绊,反正他现在这个样子,在一向爱俏的王承柔眼里该是不愿多瞧一眼的存在。
李肃没有回头,没有再计较,他重新迈步出了刑房。
第86章
李肃回到圣康殿, 处理了一些事情后,晚膳的时候, 他去到了华昭宫。
阮雯与清心对他在这个时候过来还是很吃惊的, 整个华昭宫开始忙碌起来。圣上要在此处用膳自然不能像往常那样的规制,但李肃一进来就制止了她们,嘴上道:“不用准备, 朕不饿,随着公主吃口就好。”
张安眠现在知道了他是皇帝,她按规矩行礼, 李肃受了礼,叫了起。
待她起来, 李肃一把抱起她,眠眠嘴巴张了张,虽很突然, 但觉得出来李肃大掌所传递出来的力量, 这力量给了她安全感,这是与母亲抱她截然不同的感觉。这安全感让她没有叫出声, 也没有抗拒。
她对李肃始终带着好奇与期待,虽然在张安眠的认知中, 她从来没想过李肃会是她的父亲, 甚至已经快要接受自己没有父亲的现实。忽然, 爹爹出现了,不仅出现了, 他还是个皇帝。
这变化对张安眠来说,太过于冲击。她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每天假装睡下, 其实是在骗阮嬷嬷与清心的, 待她们走后,她就会睁开眼,并不会做什么,连起身都没有,她只是睡不着,脑子里想很多事情。想着想着,到最后终于泛上困意,她才入睡。
其间她还有想娘亲,一是本来就对娘亲就十分依赖,二来是她想问问爹爹的事情,从今往后,她是不是既有母亲也有父亲了。
所以,今日见到李肃前来,张安眠就打定了主意,要提见娘亲的事情。
李肃记得这是自己第二次抱这个孩子,她已不是个软团子,不用像上次那样小心。他把她放在自己一旁的椅子上,问她道:“你能自己吃饭吗?”
张安眠:“能,娘亲早就不让人喂我了。”
李肃点点头:“你娘亲做得对,小孩子能拿得动筷子的那日起,就该自己用饭了。”
“平时都喜欢吃什么?”
阮雯微微探身道:“小主平时,”
李肃眼皮不抬:“你们下去,朕与公主静静地吃顿饭。”
听到皇令清心慢了一步,但还是被阮雯拉走了。
门外,清心还是不放心,一直想往里看。阮雯见状小声道:“再探头探脑,小心连这里都不让你呆,安静地听着吧。”
阮雯说的是对的,站在门外,里面说话的声音仔细听还是能听清的,若是惹了圣上的眼,就不知会被贬去哪里。
张安眠回答着刚才李肃的问题:“爱吃甜的,但娘亲不让多吃。最不爱吃苦的,有一个绿绿的瓜就是苦的,我特别不爱吃,偷着扔过好几次,被娘亲发现,她嘴上说罚我都吃掉,但最后只会罚我吃一块。”
李肃点头:“小孩子在长牙齿,甜的吃多了是不好,但,我小时候也不爱吃苦的,但我不会扔,我娘亲给我多少我都会吃掉。我发现这样做了后,桌上摆这道菜的次数就少了,知道为什么吗?”
张安眠不知道,她好奇地问:“为什么?”
李肃:“因为,大人也不喜欢吃苦的,待发现小孩子听话,并没有挑食后,这道他们也不爱吃的菜,就会消失,很少再上桌了。”
看着张安眠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李肃接着说:“不过,此法对你娘亲来说肯定没用。她不是要你听话才让你吃的,她是想你什么都吃身体好,这世上的母亲都是希望孩子好,一心为儿女的。”
张安眠笑了,她没想到作为一名长辈,李肃会这样说。笑过后她产生了新的疑惑:“可是,刚刚您说,祖母在发现你不会挑食后,就不再上这道菜了啊,这也算为孩子好吗?”
李肃此时正拿着筷子,把每样菜往一个碟子里夹,闻言他手上一顿,这孩子倒是能抓重点,不过她口中的祖母,该是被他射伤的那位。
李肃略过这个误会,怎么合理地解释这一切,该是他与王承柔共同来完成,他倒是不急,单看明日这对母女相见后,王承柔的反应再说。
他道:“或者那句话应该改一下,这世上大部分的母亲都是希望孩子好,一心为儿女的。你有一个好母亲。”
李肃也是没想到,王承柔在做了人母后,会把那么浓郁的爱都给了孩子。李肃虽与自己的母亲并不亲密,但他知道若是自己受到危险,他的母亲也会舍身相救,只是,王承柔还是有些不同的,她把孩子看的太重了。
李肃发现,哪怕眠眠是自己亲生的,他恐怕也会心里不舒服,他承认,他就是想要王承柔全部的注意力与身心。可能他从小在母亲身上得不到这样的情感,就想在爱人身上得到补偿。
他嫉妒张安眠拥有这样的母亲,也嫉妒她得到了王承柔最重的在乎与最深的爱意。
张安眠十分满意听到李肃所说,她的娘亲当然是世上最好的娘亲。她想她娘亲了。
李肃终于挑拣完,他把盘子放到张安眠面前:“把这些吃了,我是你父皇,我也不希望你挑食。”
张安眠听到父皇两个字,眼睛一亮,李肃看在眼里明白,这孩子内心里是希望自己是她父亲的,她并不排斥他,这是一个好的开端。
他听到小孩子说:“我要是都吃了,可以有奖赏吗?”
李肃:“你不用拿吃饭一事要奖赏,我希望你都吃了,是跟你娘亲一样,想你身体好,健健康康地长大。至于这几日没让你见你娘亲,是因为她身体不适,如今她身体恢复了,明日你可以去探望她了。”
张安眠没想到,没等她开口,她就得了可以见到娘亲的允诺。她看着拿起筷子进食的李肃,对他的好感又加深了一分。
他跟娘亲不一样,不会为了她好而哄骗她,虽然张安眠知道娘亲偶尔那样做是为了她好,但,李肃这样坦诚,拿她当大人看的感觉,是张安眠与大人接触中,从没有过的待遇。
她眼里渐渐有了崇拜之色,这就是书中所描绘的帝王吧,张安眠虽然小,但也感受到了他的气度。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眼中不与她讲条件的大人、气度恢宏的帝王,在她娘亲那里却是用尽小人手段,条件讲尽的阴险君主。
李肃对于自己在骗小孩儿这件事毫不感到羞耻,他最是知道怎样收买人心的,如今他拿对待成年人的手段来对付张安眠,很是轻松。若是没有王承柔这个对张安眠同样能产生深远影响的存在,李肃有把握,把这孩子养得可以为他甘心去死的程度。
他才不希望她身体好,健健康康地长大,他内心深处盼着她消失,但她又是拿来控制王承柔最好的人选,李肃不想失去这个工具,他陷在矛盾里。
李肃看着张安眠吃干净的碟子,他道:“明日见了你母亲,晚上还是回来这里住。”
张安眠:“不可以住在娘亲那里吗?”
李肃:“你是一宫的公主,是宫中的贵主,一言一行都有人看着,你年龄尚小,想要立威,自己就得把规矩守好。是做一个合格的公主,还是做一个只知道缠着娘亲,让宫人低看的长不大的孩童,你自己来选。”
张安眠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李肃发现,哪怕他提到她是公主,他是她的父皇,他还是没有从这孩子口中听到一声父皇或是儿臣。
李肃想了想,并不打算矫正她,他与这孩子的关系开端不错,他有信心可以让她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父皇。
李肃一走,清心非常开心地与眠眠说着,明日就可以见到王承柔一事,阮雯并不参与其中。不过晚些时候,她又一次提点清心,明日到了元尊殿,她若真是为了两位大小主子好,就该多长些心眼,明白有些话不可乱说。
清心听后没有说话,沉默了下来。
一早,眠眠刚用完早膳,元尊殿的孙世就亲自过来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