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兀自朝前走去。
走出半截,双手相揣于袖中,背对着恒子箫唤了一声,“还不跟上。”
恒子箫对着媿姈媿娋又行一礼,便快走几步跟去了司樾旁。
目送两人的背影远去,媿姈轻叹了口气。
“怎么偏就被啻骊盯上了呢……”
媿娋知道她在可惜什么,哼笑一声,“若不被她盯上,这小子早就死了,哪还有今日。”
媿姈峨眉轻蹙,“也不知司樾是如何想的。”
“那小子应当是识趣的。”想着恒子箫在自己面前做出的保证,媿娋侧身,徒留一瞥冷淡的余光,“只要他乖乖的,不给我们惹事就行。”
否则,不管司樾如何想,她都不会让恒子箫留在这个世上。
混沌界是她的家,是她历经数百世、上千年的苦痛,才拥有的温暖巢穴。
不管是谁,媿娋都不允许他破坏她唯一的避风港。
……
司樾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徒步上了路。
别说是仪仗队,就连送她的排场也没有。
混沌宫中往来如梭,所有人都脚步匆匆,异常繁忙。
恒子箫跟在司樾身后走着,像是回到了年少时游历煌烀界那样,天地之间,他的目光始终只追随着司樾的脚步。
混沌宫周围是热闹的,出宫后需穿过繁华的市集。
恒子箫跟着狄虎一起时,无暇细看混沌的风土民情,如今跟着司樾,倒有了大把时间。
按小世界的说法,这里算是皇城,街道宽敞不说,地面也比沥泽要干净。
自混沌宫出来,内圈没有小贩,多是高门大户和府衙署部,往外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再往外走个十里,才能看见三三两两的小摊贩。
司樾揣着手,从那些大户人家的巷子里穿过,往城外去。
哗——
突然间,巷角的一扇小门打开,一盆水正泼在司樾脚前。
司樾立刻往后缩了一只脚,避开了污水,探头看向泼水的那户人家。
那人泼了水,马上折返回去,门却没有带上。
院子里的声音漏了出来,“娘子你放宽点心罢,魔胎哪是那么容易有的,夫人跟了老爷一千年才有了那么两胎,你才来了多久?要我说,还是不生的好,你要是这么快生出来,让大夫人心里怎么想?”
这尖酸刻薄的训声下,间杂着隐隐约约的啜泣。
恒子箫惊住了,混沌界竟也会有这种戏码,叫他颇有种他乡遇故情的窘迫。
非礼勿听,恒子箫正想加快脚步离开,却见司樾已贴着墙根,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了。
“师父!”恒子箫传音给她,“偷听内帷之事,非君子所为。”
“嘘——”司樾道,“放他君老子的屁,我是恶魔。”
说得倒也中肯客观。
司樾不走,恒子箫只能陪她一起瓜墙李下,紧张地给她把风。
两人就听墙里又传来喋喋不休的抱怨。
“娘子,你见天儿地哭,哭到最后有什么用呢,在这儿哭瞎了眼睛,老爷又看不见。你还是省点眼泪,要哭啊,去老爷跟前哭——梨花带雨,那才叫好看呢。”
这话不说便罢,说了,只让那哭声更加悲恸。
有脚步靠近,那泼水的老妈妈出来了,头上包一藏青碎花的头巾,脸上长一对极精明的眼,背后垂着一根粗糙黯哑的红尾巴,手里挎着个篮子,正要出门,一抬头就撞见了贴着墙的司樾。
“吓!”她吓了一跳,马上怒斥,“你们是什么人!”
恒子箫一时虚慌,司樾却不慌不忙地一指旁边的院墙,张口就来:“我刚来隔壁做事,你们这儿是怎么了,怎么总是听见哭声。”
那老媪上下打量了恒子箫和司樾一眼。
她很快越过了司樾,目光只落在恒子箫身上。
她眯了眯眸,使那对本就细长的眼睛愈发精明。
老媪起疑道,“瞅他的模样,可不像是个杂役。”
“哎呦,婶子好眼力。”司樾露出两分得意之色,“这位可是我家老爷的近卫,我的大外甥!在宫里都有走动的,多亏了他,我才能来这样气派的府邸。”
“原来是锦老爷跟前的人。”那老媪信了。
恒子箫长得冷俊,腰间又配着剑,但穿着又不富贵,确实像个高级侍卫。
“好婶子,和我们说说。”司樾又瞄向她身后,“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有什么可说的。”
老妪回头,看了眼门里,丝毫不避讳里头的人,就站在门口说:“内院里的事,到哪儿都一样。”
听了这么久,就这句话让恒子箫深有感触。
果然是到哪儿都一样。
“我就闹不明白了,”司樾倚着墙,歪斜着的肩膀流露出两分乡下痞子样,“这中城、又是混沌宫旁,住的都是大妖大魔,能勾搭上他们的自然也都不是小人物,怎么会为了争风吃醋抽抽搭搭的,眼皮子竟比我们这些小妖精还浅。”
“那也未必。”老媪冷嗤一声,“正牌夫妻自然不是小人物,但别的,就未必了。那些大人们偶然见了,一时兴起也是有的。要我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给她绫罗绸缎还嫌别扭,觉得不如自己做的好哩。”
她说完,白了眼门里,继而走下台阶,挎着篮子出胡同去了。
那哭声绵绵不绝,在老媪走后也不停歇。
司樾回眸,扫了眼恒子箫。
“天地不公啊。”她笑道,“人家穿着绫罗绸缎,还要被骂乡下人;你穿个布衣倒成了座上卿。”
恒子箫也是郁闷,那老媪实在没有眼力,放着师父这位魔主不管,倒计较起他来。
所幸师父是宽怀豁达之人,若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拉下了脸,暗自迁怒自己徒弟了。
“走。”司樾抬脚,却不是往前。
她一个转身,大大方方地进了别人院子,“看看罢,怎么回事儿。”
恒子箫并不意外,他早做好了停留的准备。
师父看似玩世不恭,可只要路遇不平,哪怕只是杯水风波,也决计不会袖手旁观。
“师父,”可他还是要拦,“是否先叩门?”
“诶呀。”司樾撸下了他的手,“门都打开着呢,开门就是迎客,上面又没写着‘不许司樾进去’。”
“那……”恒子箫侧身,站在门外,“那弟子在外等候。”
“嗯?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
恒子箫低声道,“我一个外男,私闯女眷住处,总不妥当。”
“这上面也没写‘恒子箫不许入内’。”司樾挎着他的胳膊往里走,催促道,“走吧走吧,进来罢,别客气。”
“师…”她口吻俨然是自己家似的,恒子箫不由分辨地被她拽了进去。
到了院内,那啜泣声愈加清晰。
恒子箫拘谨地敛眸,不敢乱看,眼神只往角落里安。
他注意到角落处的重檐一角上的颜色有些不太对,应是仓促赶刷的新漆,做得不细致,没有完全覆盖底下的旧漆。
恒子箫小心翼翼着,司樾则大步流星,径直叩响了人家后门。
哭声夏然而止,过了一会儿,门旁的后窗被推开,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娇颜。
看模样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脸上的潮红并非胭脂,而是哭得太过厉害。
她虽然拭了泪,可眼睫依旧漉湿,眸子上也氤了一层水雾。
见了窗下的司樾和恒子箫,她也不惊,想来是听见了方才门口的对话,知道有生人在外头。
少女幽怨地蹙着眉,似在指责两人:说闲话就罢了,居然还找上了门来。
她很不高兴道,“你们是谁啊。”
“我们是稗官,专门给宫里的贵人讲逸闻趣事的。”这一会儿的工夫,司樾便当着她的面又换了个身份。
“眼下正在给魔主搜集城里的新闻。”
“什么?”少女皱眉,“可你刚才在外面不是这样说的。”
“我懒得和那老妈妈讲话,她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司樾倚在窗下,仰头笑看着她,“姑娘,你有什么伤心为难之处,说给我听,我回去讲给宫里的贵人们,兴许有人会帮你呢。”
少女轻哼一声。司樾挑眉,“你不相信?”
“我就是相信才不敢说。”少女道,“我要是说了老爷的坏话,还传进宫里,那我还有命能活么?你们还是快走吧,一会儿老爷回来了,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你们可就活不成了。”
司樾哈哈一笑,翻过身来看她,“可我是稗官,若搜罗不到故事,那我也得掉脑袋。你要是不说,我回去后可就随便臆测编排了。”
“你!”少女惊得睁大了眼睛,指着司樾错愕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可恶!”
“俗话说,人有九等,官有九品。”司樾伸出个小手指来,没脸没皮地笑道,“稗官是最小的芝麻官,我自然也就不是什么上流的人咯。”
少女被她气得脸色愈红了两分,娇声骂道,“你果真下流!”
“你还是从了我罢。”司樾又靠回了窗下墙角处,“起码还有一线生机。嗯?”
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虽然恼怒,可也有了妥协之意。
司樾的这一段表演看得恒子箫毫无插话之地,只剩下深深地拜服。
不管是在人界还是在混沌,不管是高门娇娥还是走卒贩夫,师父她总是能和人混得如鱼得水。
这也就不难明白,混沌宫里那些性格迥异的大妖大魔们是怎么聚到一起的。
那少女被司樾缠磨得没法,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这里…是鹫司大人的府邸。”
“鹫司?”
恒子箫看向司樾,司樾摸着下巴,也不知道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