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乐坊(四)

一瞬间, 金光崩裂,化作万千光尘, 纷纷扬扬的散落下来,飞散于夜空中。

像是花火坠地,鎏金夜雨。

迟悟仰头望着这纷纷扬扬的流光散落, 微微怔愣。

从他七岁第一次学会伏魔阵开始,从来用的得心应手, 这是第一次被破了阵。

被金光压制到几乎要魂飞魄散的女子寻得机会,猛地挣脱了束缚。等迟悟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

魔障与伏魔阵几乎同时崩塌。

绮罗手里拿着刀, 看着面前场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啥。

因为她不知道发生了啥……

她只知道, 迟悟似乎并没遇上什么麻烦, 甚至好像还在给别人找麻烦。

她一个愣神的瞬间, 感觉迎面有一阵阴风吹来, 本能地挥刀砍去, 却猛然间打了个哆嗦,砍了个空。那一瞬, 感觉身上寒意彻骨, 却又转瞬即逝。

什么也没有?

她怔愣着抬头, 迟悟已经回到她身边了。四下里雾散风停, 尘埃落定,迟悟问她道:“你怎么找来了?”

绮罗眉头微皱看着他, 顿了好久, 语气生硬地回问道:“我不该找来么?”

忽然从心底泛出几分不快活来。

感觉自己费尽心思, 火急火燎地赶来救他,可实际上面前这人根本不需要。

她生性如此,从来喜欢什么事情自己上,把身边的人留在身后,直到此刻才猛地反应过来: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这家伙既不是什么乖巧听话需要她保护的小弟弟,也不是甚么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他是藏山寺门人,除魔的手段不知道有多少。根本用不着她担心。

那她这一晚上像个笨蛋一样心急火燎地到处找他,到底是在干什么?

越想越觉得自己蠢。

这妖精心里一不快活,脸上颜色就不好看了,嚷嚷道:“你一个人乱跑什么?不是说出去探探路的么?探路探到这地方来了?”

“路上碰到的,看着里面不对,就顺道进来瞧一瞧了。”迟悟老实答道。

他听着绮罗语气不对,面上神色也不善,明显是不快活了。心下琢磨着,自己不知又是哪里触了她的逆鳞。

估计是因为自己没有听她的调令,久去未归,让她等得恼了,就又十分乖觉地补充了一句:“因为这里也没什么厉害的角色,我想着也不需要你出手的,就未曾回去与你说。”

绮罗:“……”

这句话本来说的是很讨巧的,迟悟说完也自觉十分的完美,但偏偏听的人是刚刚被一群妖精追的一身狼狈的绮罗。

就不太妙了。

绮罗的脸刷的一下就变得铁青,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关键还被堵得说不出话。

她能说什么?姑奶奶刚刚被你口中不怎么厉害的小妖折腾的灰头土脸的?

这么跌相的事她能说出口嘛?!

绮罗一口老血堵在嗓子眼,真想一棒子打死面前这个棒槌。

她没给迟悟什么好脸,瓮声瓮气地问道:“刚刚那是什么东西?”

“这里的花魁,也是妖首。”迟悟道。

“你抓住她了么?”

“没有,差一点。”迟悟道,“我刚刚有些分心,伏魔阵乱了。让她逃了。”

“分心?!”绮罗心里正好气没顺呢,这下可揪住他的错处了,登时开始蛮不讲理起来,劈头盖脸将迟悟一顿数落。

“你关键时候掉什么链子啊!你不是藏山寺的弟子吗?这么个小妖都抓不住,这点破事儿都做不好!分你个大头鬼的心啊!眼睛看到猪身上去啦?”

迟悟:“……”

眼睛看到……好的,闭嘴。

“我……当时……”他似是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发现自己也搞不太明白这其中缘由。

伏魔阵是他最熟悉的阵法,他也从没想过自己会失手被破了阵。

仔细斟酌了一番,鬼使神差地,他脑中忽然冒出了个有些不知所谓的词来。他歪了歪脑袋,笑言道:“大约是……得意忘形了吧。”

绮罗:“……”

她一副牙疼的模样瞧着这家伙,心里一阵无语,半晌,翻了个白眼,嗤道:“莫名其妙。”

也不知道那种危急的时候,他得的是哪门子的意,又忘的是什么形。

“你一来到这里就发现这里的不对劲了?”两人顺着小路往回走,绮罗不禁问道。

“嗯。”迟悟道,“很容易发现啊,你难道没……”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回头望着绮罗微微皱眉:“是不是因为一叶障目的缘故。你不会一直都带着它吧。”

绮罗:“……”

绮罗这才想起,迟悟发明出来的那个叫做一叶障目的小术法,可以掩盖她的瞳色,只有一定的副作用的。既可以挡别人的眼,也会遮住自己的眼睛。有那个东西在,她这双眼睛就同一个凡人一样,更容易被幻术所蒙骗。

绮罗想起自己刚刚被那些姑娘们追的到处跑的狼狈情态,一口银牙几乎要咬碎,跺脚道:“你这都什么破玩意儿啊!着实麻烦,我以后不用了!”

那这么说,她现在看到的场景,其实并不是此处真实的模样?

果然,迟悟抬手覆上她的眼睛,再拿下来的时候,她眼前所见的场景与之前就有了变化。

眼前所见,哪里还是个无人的村落,根本就是一处废墟。四处都是断墙焦土,房屋都被烧毁了,剩下的残砖废瓦经过风沙销蚀,更是不能看。

就像是多年之前被大火烧过,一直被晾在这里,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那那些女子呢,她们的真实模样是什么样子?”

“她们吗?”迟悟走在前面,为绮罗清空道路上的沙泥砖瓦,一边道,“她们没有模样,她们是没有脸的。”

“没脸!”绮罗跟在迟悟身后,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她想到了之前迟悟被一群美人包围的场景。

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迟悟这小子分明是从名门正派出来,怎么这般没原则?表面正人君子乖巧异常,实际上就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么轻松就被骗入了美人怀了。

现在再回想一下那个画面,迟悟微笑着问花魁在何处,而他周围的那些美人都是……

绮罗:“……”画面太美。

绮罗一个激灵抖了两抖,再看向迟悟的目光里就多了真心实意的钦佩之情。

兄弟,不得了,不愧是正派弟子呐。

这心性,这定力,太他妈好了吧!

迟悟这时正巧回过头来,四目相对,就看见绮罗眼睛都发着光,用一种看怪胎的眼光看着他……

迟悟:“?”

虽是一头雾水,但他还是继续解释道:“她们的确是没有脸的,那些美人的皮相都是幻觉所造。她们可以幻化成凡人心中觉得美的模样,以此来勾引人上钩,所以也算是另外一种千人千面了吧。”

“至于她们没有脸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们原本就是没有实体的吧。我以前从典籍中看见过,这世上万事万物都可成妖,无论是人或畜生这样的活物,还是石头砂砾这样的死物,甚至是没有实体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比如说——人的感情。若我没有记错的话,这种妖应该是叫做‘相思’。”

“相思?”绮罗一怔,“原来叫相思啊……”

“你也知道?”

“嗯。”绮罗淡淡道,“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的,我曾见过这种妖……在很小的时候了。只是一直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那些女子刀枪不破,非灵非质,非人非鬼,说她们是虚无缥缈的感情所化,倒是没什么问题。

“成妖是件很难的事情。这世间,花鸟鱼虫这些有实体的生灵想要成妖都得需要机缘和造化,更何况是虚无缥缈的感情。古书里记载,‘相思’是那些因为战争而失去丈夫的女子的思念和怨念所幻化出来的妖怪,按道理来说……很难成形的。不知为何,这里会有这么多。”迟悟似乎也还没弄明白这个问题,语气里带了淡淡的疑惑。

绮罗打量了一下四周,一片焦土。可这地方之前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就是幻术所营造的那副模样?

如果是的话,这里之前应该是个安静的小村落才对。

她正思量着,冷不防地心头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像是一只大手在一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似的,痛的她瞳孔骤然扩大,弯下腰猛地吸了两口凉气。

糟了,之前暂时压下去的情绪,此刻又膨胀起来,翻江倒海似的在她体内一阵乱窜。

迟悟未曾发觉,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着,念叨道:“这种妖是没办法收服的,因为没有本体,她们几乎没有弱点。一般来说,她们不会对人间造成什么威胁,所以也没必要管。但这次,倒是不寻常。也不知道为何会有这么多‘相思’聚在这里,害人性命。我怀疑是那个妖首的问题,所以才想着要去看看花魁到底是何方神圣……只可惜,叫她逃了。”

迟悟说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小池塘,“……真是奇了,这附近都是一片荒芜,池塘里的水竟还没干?”

他想起刚刚看见绮罗脸上沾了不少的灰尘,像个花猫似的。当下从怀中抽出一张帕子,朝那池塘走去,一边走还在继续给绮罗解释着“相思”的事情。

全然没有注意到绮罗在他身后走的异常缓慢。

“‘相思’是思念和怨念所化,情绪在血肉之躯中滋生,也只能在血肉之躯中消弭。所以脱离了躯体而成妖的她们很难被抹杀,除非再有旁人以血肉之躯为引,才能一点点地将其消磨度化。”

“嗯。我知道。”绮罗的声音略有些沉闷地从他身后传来。

“只不过,这种方法很难就是了。”迟悟一边洗着手帕,一边沉吟着道,“这些沉积已久的情绪消散的过程会完完全全地复刻在引渡人的身上,思念,怨念,欲念,反反复复,滋味很不好受。所以书上也有记载,曾有人捕杀这种妖,将其制成妖毒……这毒几乎无法可解。”

“嗯。”绮罗又闷哼了一声。只不过这一次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加沉闷,更加遥远,带着微微的喘息。

听得迟悟一怔。

他这才回过头来,发现绮罗已经落下一段距离了。她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不动,俩只手握着刀柄,刀尖杵地,撑住了整个身子的重量。

额发凌乱的垂下,挡住了眼睛,教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喘息乱而急促,似乎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绮罗?”迟悟怔了一瞬,也没管那帕子落到了水里,立刻就往回走去。

“别过来!”绮罗忽然道。

这一句,在她看来,是费了全部的力气喊出来的。可真正出口之后,在迟悟听来,只是有气无力。

迟悟微微皱眉,仍旧朝这边走来。

“不是叫你别过来吗!”绮罗怒道,声音中竟然难得一见地显出了嘶哑。

然而也就只这一句还有些气势,下一句话出口,就像是花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就在那别动,别过来……别、别说话。”

说完这句,她就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了。甚至这句话的最后几个字,还卡在喉咙口之时就已经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噜。

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和自己对抗上了。

她之前急着找人,将那些情绪强硬地压制下去,此刻,妖毒发难,再没办法压制了。

她忘了,相思之下,不仅有安静的孤独,沉默的思念,冰冷的怨恨,还有……最□□的欲念。

在无数个独守空闺的夜里苦苦压制的欲念 ……一瞬暴起,力量比之前的极寒还要汹涌难捱百倍!

绮罗现在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血液在四肢百骸里沸腾翻涌,搅得她腿脚酸胀,几乎要站不住。感官比平常敏锐了数倍,一切细微的感觉都被无限的放大。

迟悟的声音、耳畔风过的声音都让她不得清净,身上出了一层的汗,汗水从脊背上滚落的触感格外清晰难忍。经夜风一吹,她忍不住地想打激灵,燥热却减不去半分。

她自己与自己僵持着,与愈加敏锐的体感相反的是渐渐不清的神志。胸腔里跳着的活物几乎炸裂开来,脑中是克制不住却又无处宣泄的兴奋的躁动。口干舌燥,眼前视线愈加模糊,她胡乱又无力地想要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些。

这一摇头,不仅没清醒,反而更糟。汗水顺着额发淌了下来,轻轻痒痒,在颊上颈间留下了一路让她几乎要发疯的痕迹。

要死了、要死了,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死了……她只觉得难受到了极致,脑子反复地出现的只有这样一个念头。手上终于没了力气,长刀也撑不住她的身子了,晃了两晃,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了。

却觉得有人及时的托住了她。

“绮罗!”迟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挨上近前,一把揽住了她,将她稳住。绮罗仰首间,模糊的视线正撞上少年紧皱的眉头和溢满了担忧的桃花眼尾。

实实在在的接触比之前微风拂过似有似无的触感的劲力要强上太多,只不过一个瞬间,自我对抗的僵持就土崩瓦解。脑袋挨上少年肩头的那一刻,她萌生了一种要狠狠咬下去的冲动。

管那么多做什么?她昏沉想到。

脚下熟练地使了个绊子,迟悟还未反应过来,就被她绊倒在地。不再压制之后神志好像立马清晰了些,话也能说的顺了,眨眼之间,她便干脆利落地跨坐到少年身上,俯身压了下去。

声音沙哑的厉害,她微喘着道:“你不是说,命都可以给我吗?”

迟悟微微一怔,凝望着绮罗那几乎睁不开的一双眼睛。

绮罗一手摁在他肩上,撑起身子,另一手胡乱地将衣领扯松了些,漂亮的锁骨在衣料之下若隐若现。眯着的眸子里泛出了些微的猩红,带着居高临下的侵略和霸道。

“你不是一直想做坏事么……”她微微喘了口气,说道,“我来教你做天下最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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