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爷急召的?”为人新妇第一天,三娘子起的很早,卯时才过,她就已经穿戴整齐梳妆完毕,精精神神的坐在那儿等着人来领她去给长辈们请安了。

是以当那传话的妈妈进来的时候,心下也是一惊,暗叹二爷这刚入门的新媳妇看着小模小样的,倒也是个心思通透的。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较,那妈妈回话就更郑重了一些,“是,宫里来的人,二爷走的太急,只留了话给老奴。可那时已过子夜了,老奴瞧着桃花坞这儿灯都已经暗了,想着夫人忙了一天一定歇下了,便挨到这会儿才来传话。”

“怎么称呼妈妈呢?”三娘子盈盈的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晶亮的眸子看着格外的讨喜。

可不是么,昨儿在陆承廷走以后她就睡下了,没有外人,床也舒坦,三娘子这一觉无梦到清晨,这会儿绝对是神清气爽的很。

“老奴姓单,一直在二爷屋里伺候着。”

一直——那也就是说这个妈妈不是宣氏的人,而是侯府的人。三娘子心思婉转,看着单妈妈的目光就突然多了一点深意。

单妈妈花白的头发看着是有些岁数了,可是她精气神很好,方才进屋福身行礼的动作也非常的利索,瞧着是个身子骨硬朗的老太太。

“有劳单妈妈惦记,那不知今儿是不是由妈妈引着我一一去向长辈们请安问好。再见见府上各位兄长妯娌姐妹呢?”因为单妈妈的出处,三娘子对目前的状况又多了一丝满意。

虽然她还不太清楚,这整个院子内外是已经完全没有宣氏的人了呢还是这仅仅是陆承廷无巧不成书的一个安排,但今儿一天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尤其……她的初夜襟上现在依然是雪白一片的。没有圆房的新妇,不管理由是什么,这一开头就是矮了人一等呢,侯府这条路,果然不好走。

单妈妈一听,立刻谦卑的点了点头,“委屈夫人了。”

而三娘子呢只是笑笑却并不回话,站起身后就带着子佩跟着单妈妈出了门。关于昨晚丫鬟硬闯和那昱哥儿的事,竟是一个字都没有问。

但其实,从内厢房到堂屋,再到外院,三娘子这一路走的是心思浮动暗叹不已的。

侯府的富贵,她昨天在内厢房已是亲眼所见了,可即便她早已做足了准备,可当外院那似景如画的风光迎面“呼啸”而来的时候,三娘子还是愣住了。

眼前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庭园,可各景却巧妙得融进了江南宅院那种小桥流水的温婉和翩然感。

整个靖安侯府是以假山和活水为中心的,举目所望,庭榭精致大气。花木繁盛茂密,尤为奇特的是,眼下还是早春,可院子里已经能看见大片大片的葱郁之绿了,令人心头一亮。

庭院深处伴游廊,夹岸花枝盛瑶华。

遥看远处,那虽见古旧却甚有尊威的亭台楼阁全掩在了疏影横斜中,彩色的琉璃瓦上绽放的全是绚烂的光华,与早春花色相映成趣,美不胜收。

这会儿天色正微微的放了亮,三娘子站的石阶偏高,放眼往南边看去。天光云影中,那一池碧湖水面正泛着清澈的幽光,湖边有亭,亭檐斜飞,湖面亭影恰似一只展翅的飞燕,灵动洒脱,秀美精巧。

不过就这几步间的匆匆一瞥,让三娘子心口震荡不已。

其实并非她不见富贵眼界狭窄,远的不说,就说之前她才刚刚去过蕙妃娘娘的寝宫,天家的奢华搁在她的眼前,也不过就是让三娘子暗叹了几句罢了。并没有因为身临其境而生出什么别样的情绪来。

可是现在却不同。

侯府的奢华美景,是她这个活生生的人可以享用的,即便这一物一景都不是她的私有物,可是她如今在这侯府也算是半个主子,那么春天她可以采了梨花酿酒,夏天她可以坐在池边垂钓,秋天她可以拍了杏仁烘烤,冬天她可以支个棚架捉鸟。

一年四季,季季翻新,这偌大的侯府内院,她就算只是闲逛,也要花上整整一天的时间,移步换景,移景换情,只要她动静不大不做出格的事儿,往后在这院子里她能给自己找很多打发时间的乐子。

这,算不算是她嫁给陆承廷后第一个最实惠的好处?

思绪这一飞转,三娘子脸上的神色顿时又明艳了一些。可她想的入神,一不留心就没有跟上子佩的步伐。

两人并肩不同步,三娘子一个踉跄,差点就跌坐在脚下的白玉石阶上。

“呵呵,新鞋子就是有些硌脚。”

一句话,三娘子自认圆的天衣无缝,可惜一旁的子佩还是红了脸,而单妈妈则是露出了慈爱般的笑意,心中默念——这个新进门的二少夫人,很有趣。

一路从蜿蜒盘旋的抄手游廊向南,走了约莫整整一刻钟之后,在前面引路的单妈妈终于止了步子。

三娘子一边缓气一边抬头看了看,屋匾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三个大字:霁月斋。

屋内,檀香缭绕,清雅无双。

是以从跨入门槛的那一刻起,三娘子就放轻了步子,垂着头,恭恭谨谨的,大气都不敢多喘两下。

“侯爷,老夫人,二少夫人来了。”单妈妈通传的声音拉的细长,在这略显宽阔的堂屋内回荡了好几次。

很快的,就有个手脚利索的媳妇子笑着出来将三人迎了进去。

一进屋,三娘子又傻眼了。感情今儿一早,这整个侯府的人都齐聚霁月斋来等着打量她了吧。

眼前,满满当当的或坐或站的全是人,各个打扮精致,人人透着一双探究的瞳眸,看着面儿上倒都是和颜悦色的,不过那心里头……

可三娘子当即真不敢胡乱猜。只眼观鼻鼻观心的跟着单妈妈上了前,结结实实的跪在了靖安老侯爷和侯爷夫人跟前早已准备好的蒲垫上,格外认真虔诚如同拜菩萨一般的给公婆磕了成亲以来的第一个头,敬了第一杯茶。

“乖,乖!”

老侯爷和老夫人异口同声的承了三娘子的礼,又仔细的喝了三娘子递上的“孝茶”,单妈妈方才将三娘子扶了起来。

这下,三娘子才好意思仔细的打量起屋里的人来。

两鬓斑白的老侯爷看着已近迟暮却老当益壮中气十足的,笑起来的声音爽朗豪迈,精神矍铄。

靖安侯夫人是已故安国公的女儿,据说十几岁以前全是养在山水如画的江南的,方才在看院子的时候。三娘子就猜,那随处可见的江南布局应该是侯爷后来特意按着侯爷夫人的偏好改建修葺的。

老夫人看上去比侯爷年轻了一些,眉眼间稍许有些岁月的痕迹,但和蕙妃一样保养的很好,这会儿她着一袭藕荷色勾勒宝相花纹褙子坐在那儿,端得是和蔼可亲慈目悦色的。

顺着老夫人往左,那边清一色站着的都是青葱水嫩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小姑娘,这当中,三娘子只认识一个容颜绝色的陆云姗。

而反手的那一边,站着两对夫妇,这打头正冲三娘子微笑的不是别人,正是裴湘月。看到这熟悉的面孔,三娘子心口一松,暗中就俏皮的冲裴湘月眨了眨眼。

裴湘月的身边坐着个面色略见发白,偶有几声轻咳的儒雅男子,三娘子猜,这应该就是侯府的世子爷了。

再一旁的那对夫妻三娘子一时半刻猜不出身份,不过女子温婉娴静,眉目间透出了清朗之色,一看就是大家闺秀,而那男子的眼睛则长得很像陆承廷,年岁也和陆承廷看着一般大。

站在最后的是一个朗朗少年,面冠如玉,目若灿星,冲三娘子笑的时候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确也可爱。

三娘子暗中将每个人的面貌特征记在了心里,然后悄悄的挪了步子站在了那少年的身旁。

她这一举动,引来了几人的侧目,不过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老侯爷洪亮的声音带了过去。

看得出,老侯爷今儿是特意晚走了片刻在等二媳妇的,这当下人到齐了,作为一家之长,老侯爷不免要搬几句场面话。什么子孝才能家宁,家宁方能业兴,业兴才能流芳……话理之大,语气之诚。让三娘子虽然觉得云山雾罩的,可却还是露出了一副深受其用的表情来。

是的,她能理解,老侯爷为官数年,这会儿手上还管着内阁的琐事,老人家虽年过半百可却智谋不减,想着寻常府上应该鲜少有机会是小辈齐聚一堂听他授业的,今儿机会难得,老侯爷抓紧开腔也是常人之举。

好不容易,老侯爷收了音,可起身路过三娘子的时候,他老人家却意味深长的伸手在三娘子柔弱的肩头重重的按了一下。

三娘子当时正垂首默念方才老侯爷说的“人胜我。勿生妒忌,人弱我,勿生鄙吝”的家训,这冷不丁的被老侯爷一按,三娘子膝盖一软,差点就跪下了。

“小小年纪,瞧着倒是稳重,听闻早两年你和你大嫂就认识,如今正好,跟着你大嫂,好好打理好你夫君的屋子。”老侯爷叮嘱道。

“是!”三娘子连连点头,只觉得膝盖因为突如其来的承力而有些酸酸的。

老侯爷满意的笑了笑,然后脚下生风的出了门。

三娘子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微微的抬起了头,正好迎上了裴湘月的浅笑。

“来,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裴湘月亲厚可佳的拉住了三娘子的手,从左往右给她引荐了起来。

三娘子脑子转的飞快,不敢有半点分神,一圈下来,她已将屋里站着的人认了个全,众人也纷纷同她道喜作贺,一张张笑脸看上去全都透着善意和诚挚。

恩,至少,表面上是这个样子的。

笑过几巡,裴湘月领头冲老夫人福身道,“母亲,那我这就带着二弟妹先去认认园子,她这头一天来,这会儿或许还是一头雾水呢。”

“你要多辛苦了。”老夫人慈爱的看着裴湘月,眼里的欢喜那是显而易见的。

听裴湘月这样一说,一屋子人便陆陆续续的起身告了辞。毕竟这个点儿,大家应该都还没用膳,就好比三娘子现在,已经隐隐有了些饿意。

不过,行礼退出以前,三娘子还是留心用余光扫了扫全场。她发现侯府之内,未成家的九爷陆承祁和几个未出阁的娘子是留足在老夫人屋里用早膳的,而成家单住的五爷陆承恩夫妇是跟着世子爷夫妇一起告退的,看来应该是院中起灶单独用膳的。

三娘子还发现,在众人分拨行事的当下,单妈妈却悄悄的隐在了屋角,纹丝不动,垂首不语,看那样子,是要在老夫人跟前交代功课了。

想想早上除了在看院子的时候自己因为发呆而闹了一个小洋相之外,其他好像并无什么做的不妥的地方,三娘子便安心的转了身,紧跟着裴湘月跨出了霁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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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外,天色渐亮,人影绰绰。

三娘子随了裴湘月先是目送走了世子爷,又笑着同五爷夫妇告了辞,两人方才格外有默契的并肩挪动了步子。

今日的裴湘月穿着一件橙红锦缎立领交襟小袄,衣摆处制了一圈金银细线雪狸短绒,一条云烟梅花百褶裙让她看上去纤细修长,身姿绰约,更显端庄。

两人这一路而行,但凡有下人路过,无不驻足静立,郑重行礼,裴湘月则一一笑着回礼。时不时的交代几件琐事,问几声好,倍显亲和。

其实裴湘月并非绝色女子,可是三娘子却觉得她的身上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雍容闲雅,她生来就是人中之凤,如今这世子夫人也做的得心应手,三娘子由衷钦佩。

“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你。”迎着破暮而出的大片朝霞,裴湘月突然站定,晨风拂面,吹得她的鎏金耳坠摇曳生姿,更衬得她的肌肤白皙如雪。

“我也没想到。最后竟和姐姐成了妯娌。”前有姚氏牵线,后有裴一白替她诊脉,三娘子对裴湘月是心存恩念的。

“以前听一白偶然提过,说你性子灵透,我就想着怎么他说的和我认识的许家三娘子仿佛不是一个人?”裴湘月笑声盈盈,侧目而望,“如今看来,你是个聪明的,知道见什么人,说什么话。”

“嫂嫂这是夸我呢。”三娘子转口转的快,一声“嫂嫂”叫的裴湘月心头一震。

在这偌大的侯府之中,她是很多人的嫂嫂。可是里里外外,陆家的人从来都是恭恭谨谨唤她一声“大嫂”的,唯独那个女子,打从自己嫁进侯府以后,那人张口唤她的就是“嫂嫂”二字。

其实不过一字之差,当时她也不曾多想,大嫂、嫂嫂,本就没有区别,更何况“嫂嫂”听着还更为亲切。

那时,她是喜欢的,不管是因为之前做姑娘时积下的情分,还是后来做妯娌时的心心相惜。她都是喜欢那个通透明理秀外慧中的女子的。

可是……谁曾想,人心,竟是会变的。那一声“嫂嫂”,是蜜糖,亦是毒药,因为听着亲昵,所以可以肆无忌惮。

“这里,他们都喊我大嫂。”

三娘子一愣,不知为何裴湘月忽然就变了脸,

“大嫂……”可是她虽莫名,却还是顺着裴湘月的意思重新喊了一次。

不过三娘子话音刚落,裴湘月就有些后悔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把三娘子当成了那个女子?三娘子素来功利心浅,早些年的时候,自己和她也是多有往来的,不光是姚家妹妹,便是那个只见过她几面的弟弟也对她的内敛谨慎印象深刻。

真是枉她虚长了三娘子这么多岁,这会儿竟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甩起了脸子!

裴湘月当即就深吸了一口气,松了暗中握紧的拳,然后笑意顷显道,“你瞧,我光顾着想自己的事儿了,竟和你计较起这种小事来。哦对了,我那儿丫鬟已经准备好了早膳。这园子太大,光是内院走一圈,恐怕没一个时辰是下不来的,什么事儿都比不上先吃饱了要紧,走,先去我那儿把早膳用了,然后我再带着你把园子认一遍。”

三言两语,裴湘月就把方才那乍现在脸上的阴郁神色给抹了个一干二净。转瞬即逝间,她又恢复了那个仪态翩翩的世家少妇模样,亲昵的挽住比自己略矮了半个头的三娘子,然后带着她往东边的园子走去。

而此时此刻,霁月斋的厢房内。单妈妈正垂首立在老夫人的面前,外头的隔间里,侯府里的几个小辈正在用膳,依稀可听见清脆的笑声和低语声,倒也显得其乐融融的。

可厢房里,老夫人的脸色却没有方才那么和悦了。

“一个字都没有问?”靖安侯夫人姓吴,祖上是苏州的,小的时候,老夫人一直生活在江南水乡的深宅中,文墨为伍,琴书为伴,所以一直到现在。老太太私下说话,都带着一股好听的吴腔,软软的,听着和字正腔圆的京调很不一样。

“是。”单妈妈也是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您说……是真的没想着,还是确实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丫头今年多大?及笄之礼还没做呢吧?”老夫人问。

“正是。”单妈妈赶紧想了想,“若是老奴没记错,二少夫人应是九月生的。”

“这般年纪,要是能如此沉得住气的话,以后倒也不能小瞧了她。”老夫人说着叹了口气,眼里又生出了一些遗憾,“要说,当时若非是蕙妃娘娘插了这一手,我看承廷也未必就有这样的心思。邵阳许家,以前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这如今做了亲家,也不算知根知底。”

“娘娘那也是心里头装着二爷呢。”单妈妈从媳妇子开始就在桃花坞里伺候陆承廷了,遥想这十几年小主子的变化,单妈妈也是颇有唏嘘的,“其实不瞒您,老奴瞧着二爷这一年多来过的日子,也是不舍的。”

“是。”陆承廷是自己的亲儿子,怀胎十月掉下来的一块肉,老太太岂有不疼的道理。“我一个当娘的,怎么会不知道他屋里是少了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侯府的二爷,堂堂的护军参领,上有老,下有小,回了家,天天睡在姨娘的屋子里,也是不成体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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