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很多,偏偏又求不得。
长长吐出一口气,华婕转头望向放在椅子上的自己的画板。
那她有什么呢?
她的画里,哪些笔触是属于她自己的,而非通过两世中遇到的各种老师的讲解中学到,以及从各种大师画作的临摹中扒下来的?
又有哪些表达,是源于她自己的情感,而非从蒙克的《呐喊》中学会表达恐惧、痛苦和不安,从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画中学会表达温馨与幸福?
闭上眼,她揉了揉眉心,又默默回到座位上,抱着画板,盯着自己要画的景物,长久的沉默。
这天下午,华婕只画了一幅非常松散简单的清淡水彩。
当她的画被摆上小台时,方少珺发现,华婕一向令她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的绚烂色彩没有了,炫技式的笔触和各种不同的、令人吃惊的处理方式也没有了。
她微微皱起眉,这样一幅完成度极低的画,就是跟老师聊了一个小时后,又耗时一下午画出来的吗?
想要开口嘲讽两句,但考虑措辞时,方少珺又忽然挑了下眉。
不自觉后退两步,她微微眯眼,认真打量起华婕的画。
然后,她发现,这幅画虽然寡淡,却有一种极少笔触,却勾勒出一整片雪原的奇怪开阔感。
明明没什么细节,纵观整幅画,却又在关键点上,都做了核心勾勒。
反复反复的看,仔仔细细的看。
方少珺眉头皱起,表情越来越严肃。
这幅画并非完成度很低,实际上完成度很高。
虽然华婕没有刻意强调各种纵深关系等,却在不多的笔触中,做了关键点的铺设。
而且,看着看着,会慢慢生出一种宁静感。
画静,视野静,心静。
寡淡,似洗尽铅华,褪去霓虹和繁复装扮的少女。
祥和,像衣着素白的女孩儿,穿的暖暖的,坐在旭日下,伴着雪原和冰霜,一口一口啜热茶。
咬住下唇,方少珺怔怔的,持久的望着华婕的画。
隐约间好似感觉到了华婕的巨大变化,到底所求为何。
对于老师与华婕沟通的方向,好像也猜到了些。
当钱冲忍耐不住的挑眉,不可思议的问华婕:“你在画什么?”时,方少珺转头嗤了一声,白一眼钱冲,冷冷道:
“真蠢,什么都不懂。”
“?”钱冲与方少珺眼神交锋后,他皱眉又看向华婕的画。
之后的几分钟里,他没再开口,似乎也看出了些什么。
第66章 别害怕 “沈墨……我好害怕……”……
因为是第一天写生集训, 沈佳儒特别宽容的在晚饭后给大家放假。
所有人都可以放松放松,休息休息,泡泡澡, 四处转转欣赏欣赏风光,甚至到度假山庄主院那边去玩玩也可以。
但华婕仍旧抱着画板没有放下,她坐在大厅对院子的大窗前,开始描摹院子里红灯笼下的假山石。
夜晚室外的风景很亮, 因为有月光和满地白雪的反射光。
但山庄包围的院子却没有那么明晃晃, 为了营造气氛,山庄主人房同林没有安装现代化的白炽灯,全部用的灯笼,和仿灯笼的小灯。
是以假山造景、小亭小泉小池、石板路和木板路上,都是昏暗的。
华婕打稿只定位了自己构图框住的景色的几个大区块, 便开始铺水落色。
看到什么就画什么, 那么看不清的暗影,就用朦胧水色去糊, 甚至去磨。
哪怕是明亮的, 相对清晰的景物, 对比度也非常低。
看不见,就不画,于是她模糊掉景物面与面的边界,甚至让两个面的颜色在纸张上互相渗透,相融。
暗夜的黑蓝, 和红灯笼的红光映照, 抹去了景物原本的颜色,那么就不画景物原本的颜色,只画她看到的暗蓝和暗红色。
很多不同的景物被黑暗融成了一体, 华婕迟疑后,也遵从了自己的视觉,舍弃大脑对它的分析,让他们在纸张上也是一整个静物块。
这样看见什么画什么,不去做理性分析,不用大脑去叠加素描关系、光影关系、色彩关系,对华婕来说,实在是个特殊的体验。
上一世刚开始画画的少儿阶段,她有没有过这样画画的时光,已经不太记得了。
一笔一笔,华婕渐渐沉浸其间,将整个大厅里的其他人都忘记了,仿佛整个风雪山庄中,只有她一人。
大厅暖光下,沈墨坐在她不远处,一边翻看手中的书,一边时不时抬头看看画画的少女。
房间里没有喧闹的人,哪怕是钱冲,跟这样一群人呆在一块儿,也变得无话可说,于是四周静悄悄的,只听到偶尔有人走动的脚步声,喝水声,杯盘碰撞声,衣物摩擦声,以及室外风雪声。
原本可以四处转转,放松放松,甚至去泡泡温泉的人,最终仍都留在了大厅。
沈佳儒坐在阳光房里,就着一盏暖暖的台灯,在草纸上勾勒一幅新画。
困扰他多年的瓶颈,在教学过程中,有了新的思路,加上又受到学生们的启发,引入华婕的许多先锋新潮想法、画法,他也隐隐有了要突破的感觉。
许久未下笔认真筹备新画的他,再次起航。
方少珺自打看见华婕饭后溜达几圈儿便坐下画画,便也跟着找了个景,开始写生练习。
练了一个小时后,她悄悄抽出一张新纸,开始画坐在华婕身后的沈墨。
少年倚靠在藤椅中,一腿微微屈起,一腿伸长,捧着书,接着立地阅读灯,专注的阅读。
他身后是一面书架墙,墙边立着一个奇怪的根雕作品。
美少年融入到环境中,成为大厅有些昏暗角落中,最耀眼的亮景。
她快速调色,硬笔刷几下便将明暗关系勾勒了出来。
然后再细细调形准,找关系,补细节。
她像是已经背下了沈墨身上的一切,哪怕他在她作画期间换了动作,她仍能默背着将自己的画逐渐丰富、补充完整。
当她只是定定望着他时,她欢畅的画笔饱蘸暖色,勾勒出少年身上的高光,将他浓密的睫毛和有些淡漠的眼神画的入木三分。
当她捕捉到少年抬眸打量华婕时,她滞涩的笔触上是浓郁的暗色,一下一下点在他身后昏暗的背景上,仿佛俊美少年身后有只诡异的野兽正虎视眈眈。
无论喜也好,悲也好,画画是件释放情绪,宁静心神的事。
当她大体上画完这幅画时,只觉得内心如静湖,无一丝波澜,有些疲惫,又无比尽兴。
她不再抬头看沈墨,悄悄盯着自己的画看了好半晌,直到画面彻底干了,她才依依不舍的把这幅画收进一沓纸的最后,将之隐藏起来。
就如隐藏起了自己的心事。
这一晚上,陆云飞也画了两幅比较简略的水粉写生,耐心最强的他,画了同一个静物的不同角度,翻来覆去的画一个东西,一点没觉得不耐烦,反而因为观察到了它的不同光影,以及不同角度的不同美感,而感到奇趣无穷。
钱冲盯着窗外雪原,画了一幅影影绰绰的夜景。
画风本就偏向灰暗的他,将这幅画画的吊诡又恐怖,大概是因为没有人会对晚上自由时间画的画作点评,他格外的放飞自我,画的畅快,画完了也满意。
只是,当他转头看看屋内其他人时,先入为主的想,自己这样的画,大概没人会真的欣赏吧。
于是又有些寂寥,觉得自己已经体会到了艺术家的孤独,和高处不胜寒。
晚上10点,沈佳儒抬起头,揉了揉颈。
勾勒了一周的草稿,细节越来越丰富,光影布局,情感表达等,隐约也都捕捉到了。
他觉得这次雪山写生回去后,自己应该就可以开始这幅画。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饮一口白开水,转头便见大厅里静悄悄,所有孩子们都各占一隅,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看着这一幕,伴着暖光和四野荒冷的山景,他竟由衷生出一种幸福感。
大家合力战胜了无聊。
在这个山庄中,没有‘无聊’生存的空间。
沈佳儒推开阳光房的玻璃门,开口道:
“时间差不多了,都去洗洗睡吧。明天的写生任务更重,要养精蓄锐才行。”
正画的专注的孩子们仰头看他时,眼神里还有迷茫。
仿佛已经画到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儿。
沈佳儒笑笑,拍了拍也在画画的赵孝磊的肩膀,“去泡会儿温泉吧?”
赵孝磊放下画笔,伸了个懒腰,站起身率先走向后边温泉小院,“我先去准备准备。”
于是,大家依次跟沈佳儒道晚安,各自回到自己房间。
华婕也一样,拎着画板,路过沈墨时轻轻踢了踢他脚尖算做招呼,拾阶而上,直接拐回二楼最内紧挨着被沈佳儒和沈墨夹击的房间。
进了屋子,她将晚上和下午画的画放在桌上,看了两眼才转到浴室,简单冲了个澡。
裹着浴巾走出来后,她一边擦头发,一边继续看自己的画。
一幅白茫茫的雪原,一幅灰蒙蒙的庄园小院。
在这两幅画上,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只有静谧和沉默。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静坐了十几分钟,才轻轻叹气后,继续擦头发。
穿好睡衣,她拐到卫生间将头发吹干,嗡嗡声中,逐渐感觉到了疲惫。
走出卫生间,她立即关了灯,因为怕自己继续盯着那两幅画看,干脆让室内一片黑暗,她也死了心。
倒在床上,很快便有些昏沉。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面的自己已经是个成年人,坐在大城市一间小租屋里,只亮着台前的灯,握着触屏笔,不断重复画着一幅甲方下达的任务画。
一遍、两遍、三遍……五十遍……
她的背脊越来越佝偻,头距离手绘板越来越近,直至完全伏在板子上,手却仍画个不停。
耳边好像不停回荡着甲方不满的声音:不行,不好,不太行,能不能,再改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