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常清低声说:“这些事情兄长直接告诉我就好了。说了很多遍了。兄长为了姬家,我怎么会不帮兄长呢。”
姬金吾笑了笑:“是我的不是。吃饭吧,不说了。”
说着“不说了”,他忍不住又跟了一句:“你不要有心结。”
说完又觉得自己唠叨,有些恍惚地笑了,低头喝温热的豆白糜粥。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荒谬。真情实感说的实话被认为是在说谎,真正想要说慌时随口拉出来的借口却被认为是隐瞒了太久的真相。
杜常清和自己的兄长在沉默中一同吃了一顿饭。他们俩都喜欢清淡一些的菜品,姬金吾还偶尔会喝烈酒,杜常清是完全不喝的。
“兄长想怎么处理万方船上的那个假的‘姬夫人’?”杜常清问。
姬金吾:“现在拆穿那个假的姬夫人难免打草惊蛇,让颖川王有了防备就不好了。船上的那只蜃不是很喜欢阿桢吗?她恐怕也要闹个没完没了。”
其实按理说,易桢既然没死,这杀妻之仇自然不成立,但是姬金吾经历了这么一出,显然是觉得颖川王死了比活着好,正好给自己同胞弟弟找个事做。
杜常清点点头,他们就在平静的对话中分别了。
姬金吾刚走到自己的书房前,看见门口站了个人,迎上来说:“洛梁那边来了消息,易姑娘正往上京来。”
第84章 北镇司(上)
姬金吾几乎忍不住要“嘶”一声了。
刚刚拿到轩辕昂要同他的良娣易白一起前往上京的消息,转头就又发现易桢也要来上京。
这俩人简直是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吧。
“易姑娘来上京是要干什么?”姬金吾问。
“不知道。”通报消息的下属摇了摇头。
姬金吾当夜在慎求道观与她分手之后,虽说是答应了放她走、再也不干涉她,但是回去之后坐在常清床边一边给他守着药一边联系相熟的医修咨询下一步怎么办需要哪些名贵药材,并没有去休息一下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
寂静无人的深夜就很容易做出一些令自己都后悔的决定。
明明知道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但是还是不自觉想要帮帮她,怕她被轩辕昂发现了。
几个时辰之后就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这种事情姬金吾从来没有做过。或许是因为这样,他刻意派遣了修为不太高的修士过去,没有让近身窥视,只是远远看个大概情况便是了。
“颖川王动身前往上京的消息她知道了吗?”姬金吾问。
“不知道。”下属答道。不让近身窥视的话,确实很多情况都是搞不明白的。
姬金吾知道这一点,也不为难他:“你知道什么,都说吧。”
“易姑娘与李巘道长今日已经启程前往上京。”下属禀报道:“因为易姑娘当前用的假身份是李巘道长有孕的新婚妻子,所以车架遮得很严实,不确定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易姑娘。”
姬金吾斟酌片刻,说:“我知道了。你路上找个机会,看能不能把颖川王的行程告诉她。消息告诉她之后就回来吧,另有别的事情指派给你。”
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姬金吾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
他叹了口气,拿起笔来想继续处理安插在上京各处眼线报上来的消息,忽然又放下笔,从旁边拿了一张没用过的雪白宣纸,在上面草草列了几行字。
告诉常清关于阿桢的实情:常清要去找轩辕昂报仇、常清要去找阿桢。
不告诉常清关于阿桢的实情:常清要去找轩辕昂报仇。
两行字。非常简单的后果对比。
这种类型的思考根本不值得姬金吾用笔列出来,但是现在他不列出来就根本没法搞清楚自己做的决定对不对。
若是告诉常清阿桢的事情,常清肯定要去找她的,到时候不知道还有多少枝节横生。
现在安安生生让他从颖川王那里下手解了心结,再安安生生地送他回去闭关一阵子就好了。
未来会好的。常清天赋极高,如今已经位列上品五境,假以时日必定晋位真人,再往后便是得道飞升。
姬金吾一向以自己的胞弟自傲,从来只有盼着他好。便是一时的争执怨怼,过不了多久冷静下来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今心烦意乱到要习字静心,不过是因为姬金吾清楚地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的初心并不是为了自己胞弟好。
他有私心。
虽然权衡利弊之后觉得决策做的没问题,但是仍然忘不了最初起念头那一刻的私心。
姬金吾叹了口气,把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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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知道是避人耳目,但这样出行的效率真的太低了。”易桢从车架中探出头来,说。
李巘各种乱七八糟的知识都知道许多,易桢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赶马车。
李巘知道大路空旷四周无人,也不让自己“见不得风娇弱无力的孕妻”把头缩回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去,只是答道:“到下一个城池我们就换马车御剑走。”
普通人民群众和修士的生活简直是两个画风的呀。
易桢在动荡的车厢看了一会儿书就晕车得想吐,赶紧把课本收了回去,把帘子微微掀开呼吸新鲜空气,看看路边的风景,顺便和李道长说说话。
“道长,乐陵道这么看重因果,你有没有经历过和因果有关的怪谈啊?”
一般来讲,平整的官道往来车辆并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马车却格外稀少。
李巘看她一眼,想了想,说:“我以前在北幽上京的时候,在一个酒楼里捡到过纸扎的小人,小人上覆着一个铜子。同行之人告诉我这是当地的阴损习俗,钱和纸扎小人是重病之人向别人借命用的,在谁手上就借谁的命,就算扔掉也依旧起作用。”
易桢:“!然后呢!”
李巘:“然后我就找了个佛修,把钱给他,让他帮我把钱放在佛祖手上了。”
易桢:“……”
易桢:“???”
李巘解释道:“反正佛祖寿元无边无际,借一点给人家也不要紧嘛。”
易桢呆呆地问:“那个佛修没意见吗?”
李巘:“佛是很宽容很博爱的,做一些让别人开心的事情,佛祖自己也会开心的。”
易桢再一次被李巘道长简单直接又有效的思路惊呆了。
易桢:“对了,那个酒楼叫什么名字啊?告诉我让我避避雷,这种管理失职让客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危害的酒楼我是不会去的。”
李巘看她一眼:“那是上京最大的酒楼如意楼,如意楼很多菜品都非常不错的,我还打算同你一起再去一趟。”
易桢:“……”
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易桢:“如意楼是上京最好吃的酒楼吗?如果是我就撤回上一句话。”
李巘:“口味这个事情很难说的。可能大家都喜欢,你不喜欢;也可能你和大家一起喜欢。”
易桢:“那你觉得呢?”
李巘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如意楼算不上最好吃的、口味最好的,倒是北城区有家叫‘兰若居’的酒居很不错,是我这些年印象最深的酒居。”
他们到上京的时候,天边的太阳往西偏斜,已经是下午一两点了。
因为惦记着那家叫做“兰若居”的好吃馆子,易桢一路上都风风火火的,换马车的时候有人拉住她卖五个铜子一束相当于白送的百合花她都没理那人。
上京是易桢穿书之后见过的最大的城市。
听人说,上京也是北洲和中洲最大的城市。
城市一大,就什么人都有。
这城里世家、皇权、宦官、清流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政局瞬息万变,也没人把政令的重心放在管控民风上,上京的风气极为开放。再加上花朝节在即,就像过年一样,官府不会挑这个时间给人找不痛快,城里一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听说上京还有闻名整个北洲的夜市。
易桢戴着帷帽,入城以来已经看见了无数携手同游的姑娘、结伴出行的书生,姑娘们手牵着手逛街,和现世没什么两样。
“花朝节还有五天就开始了,为了花朝节的夜市,姑娘们都装扮起自己来了嘛。”路边卖新鲜花束的小贩笑嘻嘻地说:“姑娘、小哥,买花吗?”
易桢刚想推拒,李巘道长已经在问价格了,侧头问她:“你喜欢哪一种?”
易桢挑了一小束琼花,因为不方便拿着,小贩帮她串成了手链。
她今日依旧穿着襦裙,袖子是淡青偏蓝色调,胸部以下的裙子是白红蓝三色撞成的,非常俏皮,戴着鲜花制成的手串也不突兀。
易桢开心地欣赏了一下自己手上好看的花朵,心满意足地说:“我们去吃饭吧。”
上京很大,上京还有很多权贵世家。这几天尤其的多。
诸王府邸、公侯戚里、中贵人家车马相属,一不留神不知道冲撞了哪一位。更有闻名上京的歌姝舞妓——都是各位世家家主的座上客,佩着金玉珠犀招摇过市,仿佛是餐桌上装饰用的新鲜花朵,便是只有一日的光辉亮丽,也叫旁人不敢逼视。
易桢稍微欣赏了一下漂亮妹妹的颜值,然后就迅速回过头:“走走走,吃好吃的去。”
怎么说呢,易桢不是那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的人,她这么淡然,单纯是因为:
论有钱吧,还有谁比姬家更有钱、比姬总更大方,姬家都待了那么久,这些“平平无奇”的富贵,已经没法让她惊讶了;论好看吧,都别说和鱼哥比,在场都没多少人在颜值上能打得过易桢自己,这几个漂亮妹妹要是就能让她吃惊得走不动路,她是不是每天要在镜子前给自己磕头啊。
兰若居在北城区,北镇司就设在北城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易桢觉得在这边逛街打闹的男女明显少了很多,便是有,也能一眼看出这些士人贵女的身世要远超平均水准,至少是北镇司不能随意逮捕的类型。
北镇司本是个宦官组织,但这些年来连续侵吞了许多本不属于它的职权、官署,实际上充实北镇司的人中,宦官反而是少数。
不过执掌北镇司的尊主徐贤,倒确实是个明明白白的宦官。因而宦官的地位在北镇司中还是比较高的。
“北镇司侦查监听民众臣子的言行,并且可以任意对嫌犯用刑逼问,阿桢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些。”李巘见她喜滋滋地反复看手腕上的花束,不自觉笑了笑,轻声叮嘱了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桢”,易桢有些害羞,答应了一句之后便不再说话。
易桢以前是个宦官文学爱好者,最喜欢看贵妃*厂公、公主*厂公、 太后*厂公……对宦官机构的残酷无情还是了解挺深的,再加上来之前研究过北镇司,很明白这一点,心里默念了一遍“谨言慎行”,方才与李巘道长一同上了兰若居的楼。
兰若居是酒居,虽然以菜品闻名,但是里面还是有许多专门来喝酒的人。好在兰若居构造精巧,座椅都安放在不同的隔间中,除了同行之人是看不到其他酒座上有谁的。若是有仇家一同上门,店家还会分别将两方从不同的楼梯带到相隔甚远的客座上去,保证让大家不会来吃饭吃得一肚子气。
李巘和易桢的运气很好,安排的客座临街,刚好可以看见俯瞰北城区这一片的风光。
点完菜品之后,易桢就趴在窗口看个不停,不时感叹:“上京真大呀。”
她穿着齐胸襦裙,裙子的颜色又鲜艳,配着琼花手串的手臂按在窗边,鬓发被风吹起,一脸的开心,看着像是谁家没出阁,干干净净、需要人怜惜呵护的小姑娘。
李巘真想摸摸她的头发。
他向来行事直接(易桢称之为“热爱打直球”),但是也知道唐突女孩子不好。况且扶蕖姑娘……阿桢好不容易对他有些意动,姑娘家羞涩爱娇,绝不能吓到她。
因此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易桢完全没注意身后的眼神,她全神贯注在看北镇司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