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派一个宣慰使代表朝廷到朝鲜去,这本身就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纯粹就是无奈之举。偏偏这个人选却很难确定!
没有一个人愿意过去。
和富庶繁华的江南相比,朝鲜那鬼地方就是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据说朝鲜的官吏和叫花子差不多,一年到头也吃不到肉,谁他娘愿意离开江南的安乐窝到那种鬼地方去呢?
就算是有人愿意去,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轻重。
虽然大家都不是很清楚朝鲜那边的具体情形,但有一点却可以肯定:朝鲜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大旗军的对手,早就把张三娃打的狼奔豕突鬼哭狼嚎了。
大旗军的骄横大家都是知道的,连悍然入侵属国这种事都做得出来,还会在于一个小小的宣慰使?要是过去了,一定会受大旗军的夹板气,一个弄不好就会被大旗军的骄兵悍将打了回来。虽然没有性命之虞,到时候弄个灰头土脸坏了朝廷的差事,万岁追究一个“办事不利”的罪名,岂不是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了么?
所以,满朝文武,全都成了闷嘴的葫芦一言不发,大家都眼观鼻鼻观心,绝不多说哪怕一句话,唯恐这倒霉的差事落在自己脑袋上。
已辍朝多日的复隆皇帝看起来气色还算不错,至少已不似以前那样咳嗽的地动山摇了,他主动点了一个官员的名字:“傅稼淦……”
“臣在。”一个穿着五品服色的官员应声而出。
“事朝鲜宣慰使一职,干系到我朝体面,更有藩属之义,朕观你办事干练心思周密,欲委以重任……”
这位傅稼淦傅大人原本是御史出身,算是清流官员,官声素来不错,后转入科道任职,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却胜在沉稳干练,所以复隆皇帝想要他代表朝廷出使朝鲜。
一般情况下,京官外放通常都是大起大落的标致:要么就是因为有了比较大的过错,外放为官算是变相的发配了。要么就是象征性的外放一下,到外面去完善一下履历,其实就是镀金的意思,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大用。
很显然,傅稼淦傅大人这种情况是属于后者。
“为君分忧乃是臣子本分,万岁委以重任,臣唯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先是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套话,紧接着就开始诉苦了:“臣本是言官出身,素无治理地方之经验,若是办砸了差事,个人荣辱是小,耽误了朝廷的大计是大,臣自知才疏学浅能力不够,还请万岁另择贤能之臣……”
这些话虽然说的委婉,却很清晰的表达出了一层意思:我是文官出身,而且还是京官,和大旗军一点关系都没有,而且我是言官出身,现在管的是科道,最大的本事就是挑毛病找错误,到了朝鲜之后恐怕不能与那些个骄兵悍将们和睦相处。所以万岁您还是另选他人吧,如果一定要我去的话,把事情办砸可别怪我,因为我有言在先已经打好预防针了……
让你作为钦差大臣出使朝鲜,为的就是协调大旗军和藩属国的关系,你傅大人这么说,皇帝还怎么委任你做钦差大臣?
“孙启祥……”
“万岁,臣虽愿往,奈何身不由己。”这位孙大人说出了一个更加冠冕堂皇的理由:“家父已介八十高龄,最近又病痛缠身,郎中说家父已时日无多,臣斗胆敢情留京以尽人子本分!”
我老爹年纪已经很大了,身子骨又不怎么好,看样子已经活不了几天,家里很快就要办丧事了,你总不能把我派到遥远的朝鲜去吧?
大明朝素来以孝治天下,这个“孝”字真的比天都高,连马上就要入土的老爹都搬出来做挡箭牌了,皇帝还能说什么?
所谓的孝子,不过是个托辞而已,其实这位孙大人和刚才那位傅大人一样,都不想出使朝鲜。
皇帝很清楚的知道他们的那点小心思,但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关键时刻,还得说是当年的老臣。
作为从太子时代就跟随过来的原来,王宣同王大人主动挺身而出为皇帝排忧解难:“臣保举一人,足以胜任事朝鲜招抚使一职。”
这么多年以来,王宣同虽然没有太大的奇功,也算是兢兢业业,按照他的资历完全有机会入阁的,成为宰辅之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奈何复隆皇帝一直都在处心积虑的削弱内阁,要不然的话,王宣同就是内阁首辅大臣的最佳人选,而不仅仅只是一个首都的“一把手市长”!
王宣同素来稳重,轻易不发言,但若是发言从来都是言之有物,既然他主动站出来推荐人选,复隆皇帝很感兴趣。
“王卿要荐何人呐?说来给朕听听。”
“此人做事干练,堪称能员。不仅是我朝元勋,更与大旗军关系不浅……”
所谓的元勋其实就是特指复隆朝廷建立之时的那一批人,不仅很能干,还能和大旗军说得上话?
朝廷里有这么一个人吗?
除了当年的内阁首辅大臣程园毕,复隆皇帝实在想不起还有哪个了。
可是程园毕早就“退休”了呀,交出了手中的权利安安稳稳的做起了富家翁。而且程园毕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实在不适合再千里出使藩国。
“臣举荐的这个人,万岁也是熟知的,便是臣的老搭档,府丞崔耀祖。”
府丞崔耀祖,相当于常务副市长,确实是王宣同的老搭档,而且此人当真就是本朝建立之初的勋臣。当初若不是他在惶惶之中底定了金陵城,当年的太子能不能顺利继承大统确实是一个未知数。
至于说“能员”这样的评语,对于崔耀祖而言绝对是实至名归。
崔耀祖的办事能力杠杠的,关于这一点,就连最不喜欢他的那些同僚都不否认。
而且崔耀祖和大旗军的关系非常之好……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众所周知,崔耀祖本身就是李吴山李大帅的人,关系能不好吗?
无论从哪方面看,崔耀祖都是作为钦差大臣出使朝鲜的不二人选。
但复隆皇帝不可能同意。
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因为崔耀祖本就是李吴山的人。
李吴山在事实上占领了朝鲜,再派他的人作为钦差大臣和宣慰使,那不是等于把整个朝鲜都交到了李吴山的手中了么?
“崔爱卿确实不错……”复隆皇帝拿捏着姿态,故作思考状稍一沉吟,慢条斯理的说道:“不过呢,这府丞一职亦是紧要,轻易不可动,诸位卿家以为如何?”
“臣附议王大人。”
“臣亦附议。”
在一片附议声中,满朝文武全都同意了王宣同的举荐,无一例外全都认为崔耀祖是最好的钦差人选。
如果因此就认为文武百官很器重崔耀祖,那就真是打错特错了。
崔耀祖是什么人?那是李吴山的人呐。
此人做事狠辣,从来不留余地,简直可以用两手血腥来形容,“崔阎王”的名号可不是凭白叫起来的,那是用无数条人命硬生生堆出来的。
屡屡掀起大狱,株连扩散,死在崔耀祖手上的官吏数不胜数,提起“崔阎王”的诨号,真是让大家又恨又怕,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并不说崔耀祖做事滴水不漏,大家找不到他的把柄,事实上崔耀祖做事的手法非常粗糙,真要是揪他的小辫子他根本就跑不掉。最要紧的原因还是因为他是李吴山的人,是李吴山安插在江南的一个钉子。
若是直接把这个钉子拔掉,李吴山必然会做出激烈反应,谁也不愿意去公然招惹李吴山李大帅,更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万一打不到狐狸还会惹一身的骚,崔耀祖要是报复起来……肯定又要杀个血流成河。
好在崔耀祖这两年还算是比较本分,至少不似以前那么高调了,大家也就选择性的故意把他“遗忘”调了。
别人可以对崔耀祖视而不见,王宣同不能啊。
王宣同和崔耀祖是一个“单位”的,分别是一个把手和二把手,说好听是“合作多年的搭档”,其实早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了,简直势如水火冰炭不可同炉,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僵了。
作为二把手的崔耀祖屡屡插手王宣同职责之内的事情,完全就是一副要把王大人彻底架空的姿态,这能忍?
以前有李吴山在江南的时候,就算是忍无可忍也不得不捏着鼻子一忍再忍。现在李吴山和大旗军已经到了北方,刚好又有这么一个机会,王宣同当然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主动举荐崔耀祖。
从表面上看,这一番举荐是对崔耀祖本人的信任和能力的肯定,为他争取一个钦差大臣的身份,其实就是想把他排挤出去。
满朝文武看崔耀祖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能把他从江南的政局之中排挤出去,不仅可以落个眼前清净,还能顺势拔掉李吴山安插在江南的一颗大钉子,何乐而不为呢?
王宣同提名崔耀祖为钦差大臣人选,大家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顿时就明白了王宣同王大人的心意,一时间,所有人都纷纷“附议”,极力赞同。
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每一个大臣都认为崔耀祖是事朝鲜宣慰使的不二人选。放着这样的“斑斑大才”不用,简直就是“遗贤”之举嘛!
一众的臣子出于私心,举荐了崔耀祖,这完全出乎复隆皇帝的预料,根本就没有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形。
别人再怎么“附议”,皇帝都坚决不同意,却又不好直眉白眼的把不同意的原因说出来,只是说“事关重大”“尚需考量”之类的推脱之词……
罢了了朝会之后,复隆皇帝满面怒容的对长平公主说起此事:“举荐崔耀祖出使朝鲜,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朕知道他们是想把崔耀祖排挤出去,朕何尝没有这个心思?但朝鲜是何等大事。文臣误国,看来先皇一点都没有说错……”
听了这话,长平公主却一点都不生气,反而抿嘴儿一笑:“臣子们有些私心这是事实,但若是说他们误国,那就有些言过其实了。要我说呀,让崔耀祖为钦差出使朝鲜,未必就不可行。”
“那岂不是等于把朝鲜拱手相让了?几百年来,朝鲜为我大明藩属之国,而不是李吴山的。”
和操起急躁的复隆皇帝相比,长平公主就显得沉稳了很多:“万岁所言不虚,道理也确实这么个道理。自太祖皇帝钦封朝鲜国以来,这朝鲜之地就是我大明的藩属。但终究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常言说的好,在哪山就唱哪歌,既然时局如此,抱怨终究无用,还是直面现实的好。”这个时候的长平公主复隆皇帝清醒的多,也务实的多:“万岁真的以为派遣一个钦差大臣过去,就能把朝鲜的局面维持住?这未免有些太过于一厢情愿了吧?”
在不具备足够实力的情况下,派个钦差就能朝鲜夺回来?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复隆皇帝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天真,派遣钦差大臣出使朝鲜,其实无奈之举,只不过是具有一点点象征意义罢了,最大的作用就是彰显朝廷的体面和尊严。至于说实际意义……几乎为零。
既然朝鲜已经被李吴山纳入了势力范围,与其那脑袋埋进沙子里回避现实,还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谋其到一点更实惠的东西。
崔耀祖本就是大旗军的人,现在委派崔耀祖做“事朝鲜宣慰使”,看起来是卖了李吴山一个人情,显得朝廷对大旗军依旧信赖有加,不在乎朝鲜到底是在朝廷手中还在是李吴山的掌控之下。其实,对于江南朝廷而言,更大的作用则在于名正言顺的拔掉了李吴山安插的一颗钉子。
在无力染指朝鲜局面的情形之下,能够尽最大可能为江南谋取利益,把崔耀祖从江南排挤出去,未尝不是一个可以接受的条件。
这样的做法,最大的特点就是务实。
只需求实实在在的好处,所谓的朝廷体面和尊严反是等而下之了。
同样的道理,若是经由那些个臣子之后说出来,复隆皇帝一定会竭力否定。但是,一样的话语出自长平公主之口,他则会认真考虑仔细衡量。
经过一番考较之后,复隆皇帝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对,确实就是最切实可行的方案。
“也好,朕明日就颁诏,委崔耀祖为钦命的事朝鲜宣慰使,”一想到可以把崔耀祖一脚踢出江南,复隆皇帝的心情就大为好转:“朕真心不如皇姊思虑周全,若皇姊是男儿之身,我这个皇帝……说不得就要退位让贤了呢。”
若是换做别人,听了这话一定会吓的魂不附体跪地请罪,但长平公主不一样。
一来是因位她本就是崇祯皇帝的嫡血,是复隆皇帝同父同母的嫡亲同胞,又是共患难一起从北边经历千万艰难险阻走过来的。再者还是因为她是女流之辈,不可能真的对皇帝之位构成任何威胁。充其量也就是如同现在这样,隐居幕后给复隆皇帝充当一个可以绝对信赖的助手而已。
“万岁说的是玩笑话,先皇只有你我兄弟姊妹四人,小妹就不必说了,她太年幼。永王……永王本是有大本事的,奈何心不在此,强留也留不住。眼下就只有你我姐弟了,这大明朝的江山还是在万岁的肩膀上扛着,我最多也就是只能分担一点点而已……”
“好在万岁龙体渐安,一日好似一日,我也就放心了。”长平公主面带微笑的说道:“前些日子,万岁病体沉重的时候,我心里……真的很怕,甚至……甚至想奏请万岁,尽早立太子,以防有不忍言之变……”
这种话也就只有最亲近而且可以绝对信赖的长平公主可以直接说出来,若是别人提起肯定是要掉脑袋的:前些天你的病情越来越重,我真的很担心你会一命呜呼。若是你皇帝驾崩了,永王又不在江南,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立太子,到时候就算是由一个不懂事的小娃娃做皇帝,也终究比没有皇帝要好的多。
“你我同心,在病体沉重之时,朕也曾有过早立太子的打算,为了我大明朝的江山,不得不这么做啊。”复隆皇帝说道:“其实朕已经立下了秘诏,若朕真的到了危急时刻,立刻立太子,由皇姊摄政,先稳住局面……”
“万岁这么做就错了,就算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也应该由皇后锤炼训政……”
皇帝一死,立个小娃娃做皇帝,然后现在的皇后也就是未来的皇太后训政,这种事情在大明朝不新鲜,万历朝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皇太后训政有例可循,何曾听说过长公主总揽朝局的?与理不合与情不顺呐。
“皇后……朕信不过她,这普天之下,也就只有皇姊你是朕可以绝对信赖的人了,好歹咱们都是先皇嫡血,又是一起从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复隆皇帝说道:“若是由皇姊训政,永王终究会回来,到时候无论是由他做摄政王还是取太子而代之,都可以接受,若是由皇后训政,永王就危险了……”
只有自己的亲兄弟亲姊妹在可以信赖,到时候就算是永王真的取代了儿子成了皇帝,这大明朝的江山依旧是在大行崇祯皇帝一系当中流传。若是由皇后训政,可就不好说了,毕竟皇后的娘家是黄得功,是南方的第一大军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谁都说不准。
万一南北开战,大明朝就真的完蛋了。
而长平公主则可以作为一个过渡,等着永王回来,到时候不管永王是不是摄政王,都可以处理好和北方的关系……
这是深思熟虑的考量,是为了朱氏王朝着想。
“万岁百灵护体,纵是有些个磨难,不也过去了么?”长平公主笑道:“只是没有想到万岁竟然留下了秘旨,虽说是以防万一,现在看来却已没有那个必要了,还是把秘旨销毁了吧。”
“嗯,朕会销毁秘旨。”复隆皇帝笑道:“不过话有说回来,这薛神医的一剂黄莲汤药虽苦,药效却是显而易见。朕已觉得身体日渐好转,尤其是每次皇姊陪朕游走半个时辰之后,不仅神清气爽而且胃口大开,看来这一番磨难总算是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