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宫寺,奢华与威严并重,大和尚佛图澄居所却甚是简陋,屋内除了几个蒲草团再无其他。
道弘王猛盘膝坐在对面,盯着面前棋子,一颗白色棋子在手指尖翻滚了无数次,抬手欲要按在角落里,最后又是深深一叹。
“并州如同一条伏卧大龙,已经将南北一斩两断,大赵虽黑子颇多,这些黑子又有几个瞬间变成了白子?谁也无法说了清楚。”
长长白眉微微抬起,看着面前憔悴了许多的王猛。
“道弘,如此之局,你又当如何破之?”
王猛丢下棋子,叹气道:“菟儿前来,师尊不忧虑我佛昌盛,怎地如此在意了天下之局?”
佛图澄心下一叹,说道:“石虎大王老了,为师也老了,走不了道路,纵是想护着我佛虔诚信徒,天下戾气深重之时,奈何?”
王猛突然说道:“师尊有无听说过一句话语,太平和尚,乱世道士?”
佛图澄一愣,王猛说道:“和尚与道士所信奉不同,乱世之时,远不似道士‘救世’坚定,师尊反其道行之,于乱世之中开辟出一片净土,此为大德高士!但……师尊终究不是佛法无边神佛。”
……
佛图澄一脸疲惫点头,叹气道:“道进话语不错,近年来,为师也在一直思虑我佛未来,或许在北地戾气之地开拓佛土本就是个错误,或许宁静平和的南方才是我佛国之地。”
王猛摇头说道:“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菩萨身处地狱饿鬼之地,如师尊身处无边杀伐戾气之中,地藏菩萨可以身处地狱饿鬼之地不动若山,师尊却无能为力,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服四魔,师尊并无怒目金刚镇压群恶。”
佛图澄一阵沉默,叹气道:“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服四魔……道弘你是我佛的怒目金刚吗?若那猴儿愿意成为斗战胜佛,师尊更愿意那猴儿护佑我佛净土。”
王猛眉头微抖,摇头说道:“师尊应当知晓,若非那猴儿一言,今日我佛净土也不会沾染了俗世戾气,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成为斗战胜佛的!”
佛图澄眉毛抬起,又微微低垂,叹气道:“为师并不恼怒,虽损了些钱粮,无形中却增添了我佛慈悲。不过……你说的也对,我佛确实少了个真正怒目金刚护佑。”
……
“道进!”
“吱呀……”
房门打开,守在门外的道进低身一礼。
“师尊。”
“告诉陛下,我佛信徒的粮食亦是不多了,挤挤还是可以拿出百万斛粮食的,天地戾气日重一日,我佛将出五万护法金刚平息天地戾气,还我大赵国朗朗乾坤。”
“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道进合十唱了句佛号,躬身退出禅房。
“道弘,可否满意?”
佛图澄静静看着王猛,王猛深吸一口气,合十。
“师尊大毅力,乃当世地藏,徒儿难忘项背!”
佛图澄看着低头的王猛许久,微微摆手,王猛合十唱了句佛号,很是恭敬退出房门,正要细细关闭房门……
“希望……你是怒目金刚,为我佛建起一个真正佛国乐土。”
……
房门缓缓关闭,脚步声渐渐远去,禅房内回荡一声轻轻叹息……
王猛沿着阁廊一路前行,所遇之人全低头退避,合十轻唱佛号,像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个佛国金刚冉冉升起……
李菟一人依靠着墙壁,丝毫不担忧衣物是否因而脏污,一脚反踩着墙壁,两只手来回翻转细细把玩,好像很自恋满意自己细嫩小手。
细碎脚步声传入耳内,依然把玩着自己手指。
“菟儿。”
王猛来到近前,如她一般无二依靠在墙壁。
“大和尚答应了,再给石虎一百万斛粮食,外加五万僧兵。”
“五万僧兵?以你为将?”
“……是。”
李菟脚下用力挺身站直,转身走向数十步外女卫。
“以佛立国,我不认为是一个多好的主意。”
……
王猛眉头紧皱,抬头看向已经走远了的李菟,轻声低叹。
“不如此……又能如何啊……”
……
没人听了苦涩低叹,一身素白僧袍转身回转邺宫寺,只留下一地斑白斜影……
没了董从云,田馥至今还在洛阳成了俘虏,李菟成了无可置疑的十万女官的头领,百十銮仪女卫挑着凤旗,沿途无论是谁,哪怕是大司空李农见了,此时也不得不咱退一旁。
邺城要比数月前冷清了许多,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李菟双眼始终向前,无人敢直视娇嫩面孔的冷漠,直到踏过太武殿,转而进入显阳宫时,正见苻洪、姚戈仲两人按刀冷脸走来,脚步不由站定……
姚戈仲重重一哼。
“贱婢得志!”
李菟神色丝毫未变,苻洪眉头莫名微动了下,神色冷淡微微抱拳,亦是按刀龙行虎步离去。
“大人,要不要让人去……”
一女轻声开口,李菟回头看向按刀两人远去背影,面孔依然冷漠无情。
“两位都督就算虎落平阳,那也不是他人可以轻易羞辱的,除非你想成为火堆上食物。”
李菟冷冷瞥了眼开口女子,按刀大步走到显阳宫外。
“陛下!”
……
“进。”
李菟低身抱拳,过了片刻,才有内侍宦官轻轻打开高大楠木房门。
看着李菟按刀大步走入,石虎未有丝毫不悦,阴沉的脸反倒怪异露出满意笑容。
“爱妃,大和尚可有答应了朕?”
李菟抱拳道:“大和尚说,百姓饥荒,佛祖仁慈显灵,各寺院都在设粥棚救民,粮食也无了多少,只能奉上百万斛粮食以助。”
“大和尚言,天地杀伐戾气太重,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服四魔,故而愿率五万护法金刚平息天地杀伐戾气,替我大赵国平定天地四魔!”
乍一听了“百万斛”粮,石虎眉头没由来的一阵不喜,直到听完了李菟话语,这才一脸肃然点头。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金刚怒目降服四魔……不错不错,西凉张氏、益州李势、建康司马氏……还有那该死的乞儿,正好是天地四魔!”
“哼!”
“张榜告天下,把大和尚的话语传遍天下,朕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被神佛看重,谁才是上天之子!”
石虎欣喜,竟然如同常人一般跳下床来,守在一旁的郑樱桃大惊,正要开口……
“告诉那北燕小儿,想要朕的幽州……可以!但他必须要给老子夺了大同郡!必须拿出五万卒夺了并州,否则他就给朕死了这条心!”
李菟眉头微皱,抱拳说道:“陛下,北燕一旦过了幽州,对我邺城之害尤重,并州虽在我大赵国之侧,但只要堵住了各险关谷道,并州并不能真的威胁了我之侧翼,河南之地有黄河为阻,纵使冬日河水冰冻,亦可沿岸碎冰阻止,独独邺城之北无险可守,一旦陛下再次与并州贼厮杀,臣恐……臣恐……”
石虎微微点头,又是一阵不屑,说道:“爱妃所言不错,北燕就是一头狼崽子,与那该死乞儿一般是个天生反骨贼!爱妃也不用太过担忧,朕已同意了苻洪、姚戈仲北上守国,一个留于幽州,一个与小五守襄国,有他们替朕看着北燕小儿,想来是无碍的,况且,此时北燕小儿更为忧虑身后之贼,那该死的乞儿可还有个漠北都护府呢!”
“哼!”
“等他们夺了并州……也该是朕……”
“哼!”
石虎再次冷哼。李菟顿时明白过来,一阵沉默,抱拳躬身。
“陛下英明!”
“漠北都护府设立,无论是铁弗部,还是拓跋部、慕容部,都如同一柄利刃悬在头顶,此时并州贼的主力军卒都在洛阳,正是他们发难之时。而此时,建康正东、西两路攻打河南之地,并州贼、势必会与建康贼爆发生死之战,我大赵国连连厮杀,正值力衰之时,各方厮杀不断,我大赵正可乘此养精蓄锐,一举将所有不臣之人全部斩杀!”
“大王英明!”
石虎一愣,不由郑重点头。
“爱妃所言甚是,朕以力而霸,此时正是力衰之时,以往都是老子四处奔走耗力,如今却需要让那该死乞儿顾头不顾腚!”
石虎微微闭眼沉思数息……
“那乞儿虽可恶、混蛋一百倍,却是朕所见最为狡诈、精于阵战之人!”
“并州本不过民五万户,所有人丁不过三十万,他却可将其所有人定为军户,竟可以拿出十数万兵卒,如今更是拥兵数十万……”
“朕决定了,我大赵国亦要所有人为卒,所有土堡都要给朕毁去,朕要在邺城外聚起百座守卫土堡,我大赵国郡、县外亦要聚起并州那般土堡!”
“那该死的乞儿与民一成赋税,朕亦可以,但凡朕之民,以人丁计,以名下之奴计,凡耕种之田,朕只要一成赋税,余者他们想要做什么,朕不管,朕只要一成赋税!”
“传令将作,朕给他们两万奴,若一年不给朕打造一万甲来,朕挨个砍脑袋!”
一想到并州一年铸造万甲,他的虎牙卫才装备千余,心下就没由来的一阵恼火。
看着暴躁喷火来回焦躁走动的石虎,李菟心下莫名一叹,却也知道,此时的石赵只有让更多胡民,让更多权贵们满意,横行了几十年的石赵国才能得以延续。
李菟面无异色,抱拳道:“陛下英明,只要我大赵国修养三五年,只要大王练兵数十万披甲精锐,只要北燕、建康、并州……甚至益州、西凉各方厮杀不断,我大赵国定会一举夺了整个天下,我大赵国必会万世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