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自秦汉之时便是草原霸主,其后是汉魏强势了的鲜卑一族,数百年延续下来,两族都是草原老牌贵族。
这是个讲究血统、家世的时代,无论草原,还是中原王朝。鲜卑一族,陈启国是不用想了,也幸好他身边有个屠各族阿爷、屠各族阿娘,还都算是屠各中的贵族,能凭此与匈奴这个没落且是老牌贵族挂上钩,陈启国还是愿意用这个名头稳固名下各杂胡的
他是个现实主义,发现与刘务桓结拜安答有好处时,很自然的就结拜歃血为盟,可今日左右一看,西面是河套铁弗部,东面是大宁拓跋部,自己竟被夹在了中间,顿时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九娘对此却不怎么在意,在她看来,他的大郎虽长了张白皮,那还是汉家乞活军,那些都是残暴嗜杀的胡蛮,该揍就揍,该抢就抢,又有多大紧?
见她一脸不在意低头缝补衣衫,陈启国叹气一声。
“虽说匈奴一族早已没落,可并州屠各各部、各杂胡还是因当年匈奴一族南下而活,虽百十年过去,看起来双方也没了多少干系,但各族老人私下里谈及曾经过往,也还是满嘴骄傲,对如今的没落也还是感叹、叹息,这就是匈奴人的影响力。”
“唉……”
“并州七八成都是胡民,改变姓氏,改变衣着、发饰、生活习惯……对其幼儿、孩童进行汉家教育,使之渐渐成为我汉家儿郎,使之以并州,以中原之地为骄傲,可这并不是一两代人可以做到的。”
“得民心者得天下,今日俺与那刘务桓结为安答兄弟,若无可以说服他人的理由,明日就要出兵攻打,会让不少人心下嘀咕不满的。”
陈启国随手又指向幽州之北的大宁(宣府),说道:“拓跋氏在大同郡之北,咱们可以无罪而攻,随意怎么攻打都是无碍,他们与并州各胡民也没多少干系,更愿意鲜卑胡倒霉。”
“可如今不同了,拓跋什翼犍跑去了大宁,咱们若再向东蔓延,在大宁屯军驻守,必引起幽赵之地的不安,并州在邺城之西,于邺城就是卧榻之侧,若咱们再跑去幽赵之北驻守,大的方面来说,已经是半包围了邺城,如此之下,石虎能满意才让人奇怪了呢,只要咱们有了这个想法,石虎必起大军,说啥也要将咱们打趴下不可。”
九娘想了想,向他微微一笑,算是认可了他的话语,可还是不置可否说道:“不满就不满,了不起咱们再打上一场,咱家又怕他何来着。”
陈启国一阵苦笑,将爬来爬去的儿子按在怀里,摇头说道:“虽咱们不怕,了不起将所有人都集中在大同郡,整个并州人丁也就五六十万,大同郡也足以养活,再不济咱就在草原放羊牧马。”
“可这对天下所有汉民生存并不是有利,甚至会造成更多汉民因而死去,哪怕今日咱们干掉了邺城石虎,也会有无数无数汉民死于战乱。”
“因为……并州只有五六十万人,即使一人不死的干掉了邺城周边百万胡人,汉民也会因为无以计数的诸侯相互交战而死于非命,而咱们还没实力真的击败了邺城百万胡人、二十万兵卒。”
“去岁一通乱拳打蒙了枋头,那是因为邺城根本就没有真正重视了咱们,真的厮杀起来,咱们是没有机会赢的,只要咱家遭受一次重创,所有的一切都将烟灰飞灭,这点九姐须知,咱们输不起,哪怕一次都不行!”
陈启国拿起瞪着他嘴巴一张一合好奇儿子小手,指向南方,说道:“南方建康北伐,西凉、慕容鲜卑闻风而动,那是因为建康有这个民望,因为建康足够远离他们,他们可以趁机获得不少好处,可若邺城与咱们厮杀,建康、鲜卑、西凉绝不会趁机攻打大赵国十州之地,要打也一定是鲜卑、铁弗草原各部攻打咱们并州,所有人一定会坐壁而窥,一定坐视咱们与邺城厮杀!”
“石虎干掉了咱们,咱们拼死了石虎,或是双方拼了个同归于尽,结果会是如何?”
“建康过河占据河南之地,西凉占据关中之土,慕容鲜卑南下占了河北之地,以及拓跋鲜卑南下夺取咱们并州,这还没算上川蜀李家,没有算上铁弗攻夺羌族之地。”
“石赵一强而压诸弱,以及群雄争霸,两者相比若何?”
“汉魏之时三国争霸,汉民因之死伤过半,虽后来确实因晋朝朝廷的无能,以至于今日……北地汉民不如狗情景,究其因果,终究还是三国争霸之时,汉民死伤过半之由。”
九娘起身坐在他身边,听着很是认真,沉默许久,说道:“大郎是因不愿群雄乱战,这才不愿与邺城撕破脸皮,是如此吧?”
“嗯。”
“可是,今日石虎如若当年曹魏,建康似当年东吴,不仅有如蜀汉的李氏占据益州,又多了西凉张氏,多了个北燕慕容氏,岂不是更甚于当年的三国群雄争霸之时,越是长久,岂不是越让我汉家之民死伤惨重?”
陈启国抓起略微粗糙的柔夷,手指无意识轻轻揉捏,叹气道:“此等局面已经自几十年前八王之乱后形成,期间死伤了多少汉民?俺也不知,但俺知道,至少要超过数百万。”
“江南,淮水以南,除却荆襄之南夷,基本上都是我汉家之儿女,因河水之阻,因胡人不善水,不喜江南之湿热,江南汉民因而可偏安于南。”
“王马共天下,说的是很好听,是君臣坐而论道,实则司马家并非真的愿意如此,建康因山岭之故……”
陈启国挠了挠头,在自己肚皮上比划着,在南北各划出一条横线。
“荆襄与凤阳之间有道近千里山岭,汉之史家绝唱司马中书令曾说‘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山大别于他山’,故而此山岭叫做大别山,有别于他山之故。”
“山之北水入淮水,南水入长江,因山岭险阻,此山岭两端就成了三国魏、蜀、吴,及当今大赵与南朝建康两者相争的最为重要之处。”
陈启国在肚皮上比划着建康、襄阳与大赵国邺城之间的距离。
“建康距离临淮之北赵军太近了,若将重心设在此处,必引起大赵国相应的重视,一旦由此处过了淮河,过了长江,旬日间可兵临建康城之下,这是极为凶险的事情,故而建康将主战场设立在襄阳,襄阳之地,北上汉水可入川蜀,北上丹水可入上洛郡、关中之地,自东北北上可直入洛阳,乃江南北上至关重要军事重镇。”
“北上关中,北上洛阳,皆是大赵国尤为紧张之地,也由不得不得不加以重视,可建康就不得不面对一个难以避免的尴尬局面。”
陈启国手指戳着肚皮,代表临淮、襄阳的地方,说道:“若建康的重心在临淮,因临淮距离建康较近,建康朝廷是比较容易制约此处军卒的,哪怕如今建康朝廷连近侧,囤聚在北口的北府军都未解决,但若真的将重心放在建康周近的临淮,建康是有能力完全控制住北口的北府军和临淮军的,可若将重心放在襄阳,放在襄阳之后的武昌,因鞭长莫及,朝廷事实上是没有法子真正节制了此处军卒。”
陈启国看着小脸郑重的九娘,苦笑道:“朝廷政治上已经是‘王马共天下’,已经是‘君臣坐而论道’,司马氏丢了本属于皇权的权柄,心下本就不爽,又怎会再多了另外一个‘王家’共天下?与司马家一样权势了的王家,同样也不愿其他家族威胁了自身权势,虽现实可能逼迫着司马家、王家不得不承认掌握着北府军的郗家、临淮军的桓家,不得不认可掌控着武昌、襄阳的庾家权势,可这不代表身居建康朝廷中的司马家、王家就愿意庾、郗、桓三家权柄太强,强过了他们。”
陈启国将话题转入“诸侯争霸”之事来,叹气说道:“正因如此缘故,建康至始至终都不愿意北征诸胡,祖逖大将军之时便是如此,之后二十年未见建康北征之事,一直到了近几年,南方才有了北征争论,争论,有了争论就有诸多大臣是不愿意北征的,而不愿意北征,也一定是长久厮混在建康朝堂上的司马家、王家、谢家、郗……”
“不愿北伐,石虎过不了河,江南汉民死伤也是有限。”
“几十年胡人乱中原,北地汉民该死的也都死了差不多,此时的北地已经是胡、汉两族各半之势,汉民死伤,胡民同样死伤,虽与三国之时诸侯争霸一般,所伤之民却已大大不同,三国之时,死伤者皆为我汉家儿郎之血,此时再战,死伤者……胡汉之民各半。”
陈启国皱眉说道:“石赵残暴嗜杀、贪婪虐民,但他却是一强压诸弱,天下大抵上还算平静些,并未真正大乱,真正大乱后才是真的尸骨遍地,以人血肉为食惨境。”
“石虎估摸着还能活上几年,咱们连连并入胡民,虽以军法严厉,强行将之打乱重组,看似一体,实则尤为凶险,很难经得起一场战败恶果,小心发展,等到石虎死了,咱们才有机会趁乱重创百万胡民,只有自身真的强大了,有了实力一强压诸弱时,才能尽可能避免战乱发生,才能尽可能保住百姓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