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养很喜欢东市给他的感觉,或许是人老了,不愿再过曾经热血厮杀的日子,更愿意眼前的嬉笑怒骂平常的生活,他没能吃进肚子里八大碗,仅仅倒入两大碗,浑圆的肚子再也装不下半分,临走前,五人没有招呼刘驼子,只是将一角银子放在空着的碗筷之下。
五人挺着肚子牵着战马,刚出了东市大街,尚还没走出十步,正见三个军卒哈哈大笑将一半大孩子踹倒在地,看着半大孩子模样,五人就知是个半胡串子,而那孩子也没敢惨叫哭嚎,只是缩着身子躺在泥土里一动不敢动。
看着三个军卒哈哈大笑离去,五人只是摇了摇头,连上前将半大孩子从地上扯起来都无,他们知道,这就是现实,东市的捋袖厮打只存在于东市。
董养摇了摇头,随着他的翻身上马,身后四人也跟着翻身上马,径直前往邺城上庸公府。
上庸公府地势很好,在南城东区的中心地段,府院很是奢华、气派,其他的还罢,与一般的豪宅没太大区别,唯一不同的是庭院正中的一座百步四方高台。
高台,只有皇帝的宫殿才有资格建起高台,但上庸公府的上庸堂却是建在四方高台上,与长安、洛阳、襄国、邺城皇宫内动辄丈高台不同,上庸公府的高台仅两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高台。
董养来到上庸公府前,毫无任何意外的被请入府内,还没走入上庸堂拜见这座府邸的新主人呢,得了消息的石大力、石朗两人就急匆匆赶了过来。
眼瞅着就要进入上庸堂了,几人也没机会开口问候,只是相互点了点头。
在门房管事引领下,五人进入上庸堂后,里面却没一人,只是稍微看了眼厅堂内摆设,五人心下又是一叹,只是沉默着坐在空荡荡的厅堂内。
连同坐卧不定的石大力、石朗两人,厅堂内除了他们七人,剩下的也只是一干低头不语的婢女站在一旁。
一阵脚步声响起,沉默不语的七人忙站起身叉手弓腰。
一四十有余妇人带着一干婢女迈入厅内,七人忙将身体弓低了些,不用抬头细看,七人就知来人是上庸公的遗孀正妻李氏。
“小将见过奶奶!”
李氏走到主位盘膝坐下,一旁又坐下老少五人,婢女们纷纷低头默默站在外围。
“免礼。”
董养认识李氏,但因他们都只是低级小卒,李氏却不认识他们,也不由看向已经熟悉了的石大力、石宣。
石大力忙抱拳一礼,说道:“回奶奶,此人名叫董养,原本是北宫卫之人,如今在五将军名下为将。”
李氏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董将军,五郎让你们前来,可是发生了事情?”
董养抬头看了眼老少妇人,犹豫了片刻,抱拳说道:“五将军现在挺好的,就是前些日俺们途经河东郡时,夜里遭到了三千匪人夜袭,虽全歼了他们,俺们也遭受了不小损失,所以五将军让俺们前来,把这事情与大公子交待一二。”
众人一愣。
“三千匪人夜袭?”
不等他人开口,一少妇突然问道:“是哪里的匪人?”
董养眼角余光扫过,见开口少妇是上庸公的出嫁幼女,眉头没有来微皱,轻轻摇头。
“回五小姐话,末将也不知究竟,五将军只是命末将前来送信,其余的并不是很清楚。”
石大力想要开口,石朗忙拉了他一把,坐在主位上的李氏却眉头紧皱,抬眼看了抱拳躬立的董养数息。
“三千人,全歼,与北宫卫相比如何?”
……
董养五人一阵沉默,李氏一旁的崔氏突然笑道:“五郎身边都是些老弱之人,三千人夜袭还能被全歼了,想来也只是些山中流民妇孺,姐姐,他们一路前来也已疲惫不堪,不如让他们去西院歇上一歇,等大郎回府再召他们。”
李氏一阵沉默,又一次看向抱拳低头的五人,又转头看向一旁的中年妇人,说道:“先带五位将军前去安歇,所食所用不可慢怠半分,顺便也将二郎一起唤来。”
“奴婢这就去安置,让人去通知侯爷。”
李氏摆了摆手,妇人蹲身行礼,董养五人,石大力、石朗等人忙躬身抱拳一礼,一人在前七人在后离去。
五小姐石婉见人离去,忙起身蹲坐在李氏身前,一脸焦急道:“娘,那人不会真的全杀了河东三千精锐吧?若是真的,咱家可怎么办啊?”
李氏眉头紧皱,心下却担忧不断,这几日就有流言传出,说是他们上庸公府作乱攻破了安邑,一连数日,太武殿内争吵不断,尤其是太子石宣一再提及上庸公府论罪之事,府内几日来也是人人惶恐不安。
李氏毕竟经历了些事情,虽没能随石日归前往长安,留在了邺城为人质,也没见过那个什么新进认下的养子,但与石日归多年夫妻,对自己的“大郎”还是比较了解的,但如此大的事情,结合了近日城内流言和太武殿发生之事,再听了董养嘴里“三千贼”之语,本能的就想到了这三千人定然是河东郡之兵马。
李氏一阵沉默,一旁的崔氏却皱眉说道:“虽送信之人没有明说,可若是真的是三千人夜袭五郎,事情反而没五小姐所说的这么凶险。”
余者妇人只是低头听着,在李氏面前并不敢放肆开口,李氏微微转头看了眼崔氏,点头说道:“当日五郎驳了苻家、姚家的面子,老爷尚还没有病逝,如今老爷不在了,就算是那河东郡以兵充匪,此事也恐难善了。”
崔氏一阵沉默,想要辩解心下却已认同了李氏话语,有男人的时候和男人不在了,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两三个月来的窘境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一干妇人愁眉苦脸,他们却不知,此时的太武殿同样正在为此事争吵。
太武殿分东西两殿,十丈高的两座大殿正对着正中的端门,如同一人心脏两房,如同整个邺城,乃至整个天下之心。
地面、屋顶全用产自大海上五彩斑斓的彩石铺设、镶嵌,据说此等精美彩石只有火山之地才有,纵使豪富者也难见一二。
太武殿之下另有暗室,常年有五百禁军虎贲居于其中,与秦汉之厚重、威严、肃穆、帝王不同,石虎更愿意用奢华来彰显他的威严,廊柱、梁柱、屋檐、瓦片、门窗精美镂空花纹皆以朱红、碧绿、金黄、亮银之色,处处流金叠翠,朱红碧绿,光泽烁人眼目,门窗以明珠为帘,每一串珠帘底部坠以流苏以为彩鸟之羽,殿内议事两旁丈外房梁垂下十丈彩绫无数,天王龙椅两旁各有一个两丈高铜质莲花巨灯,沿着莲花巨灯一直向南,越过端门,一直到了阊闾门,每隔两步设一盏人高只莲花铜灯,在太武殿的正中之上,另有一巨型莲花吊灯常年不灭。
灯火与五彩之石交相辉映,清风入殿,珠帘晃动,彩绫随风微飘,如万鸟于林婉转低鸣,又似在天地间无忧嬉闹,高高在上的石虎如同身居仙宫俯视人间。
几个儿子已经争吵了好几日,甚至还把圣僧大和尚佛图澄都请到了太武殿,看着已经百岁了神僧疲惫之色,石虎心下很是恼怒,有了不耐烦的他,正要下令捉拿欲要造反的上庸公府的小子,想要直接砍了脑袋让自己能够稍微安静一些,刚要开口,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来,强忍下胸中烦躁看向垂着长长白眉的大和尚。
“大和尚,上庸公府真的有不臣之心吗?”
话语一出,殿内瞬间无任何吵杂之声,站在殿内的石法礼心脏狂跳不已,看向如同睡着了的大和尚,眼中却是满满哀求,所有人全将目光投向低头微晃的大和尚佛图澄。
过了好一会,佛图澄才像是清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睑,面无悲喜。
“上庸公府是否有反叛之心,大王心中自有圣意,可惜了,挺好的一个斗战胜佛……”
话语还没说完,佛图澄又低眉摇晃,嘴里微微鼾声让所有人都有些呆滞。
“报——”
站在殿外的李罴大步走入殿内,手里拿着三封信件。
李罴单膝跪地抱拳道:“大赵万岁,天王万岁,万万岁!”
“并州刺史王霸送来奏折,并州河东郡郡守柳恭送来奏折,屠各右部都尉石守信送来奏折。”
石虎有些不解扫视了下站在殿内文武,又将目光落在微微打鼾的大和尚佛图澄身上数息,最后才看向李罴。
“呈上来。”
女官李菟忙上前走到低头李罴身前,目光怪异看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取过三封信件,一旁的另一宫女忙托着金色绸缎铺着的檀木木盘,将三封信件放在木盘上,这才登上丹陛。
“大王。”
李菟躬身呈上木盘。
“并州尚无消息,本王的太武殿竟先不得安生,本王很想知道并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石虎挪动了下身体,将肥硕身体向后倚靠了下,让自己更为舒坦一些。
“读。”
李菟不敢犹豫,忙微躬了下身子,将木盘放到宫女手中,先是拿起柳恭信件。
“臣河东郡守柳恭叩拜天王,大赵万岁,天王万岁,万万岁!”
“臣尘埃微质草野贱流,天王不以臣才疏学浅而付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