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卫所有人都以为陈启国会在选出两百什长、二十队帅后,会更加严厉整顿军务,成为真正的北宫校尉,但很奇怪的是,除了每日里北宫卫巡视一遍,其余的时间并没有太过插手北宫卫军务,任由各队帅管教手下兵卒。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不管,石朗每日里跑到他身边打小报告就是明证。
“不是……”
“石朗,这种小事你也来烦俺?犯了错,该打的打,该砍头的砍头,俺要你监军干啥的?就是要你盯着他们!”
“骚扰百姓……搜刮民财……石朗,这事你跟大力也没少在上洛郡做过,俺咋整治你们?照葫芦画瓢再整一回就是了,钱粮还回去,那个……未央宫不还是没建好么?让他们去挖土!”
……
“啥?天冷挖不了土?咋就挖不了呢?在外面搭个帐篷,帐篷里暖和,帐篷里的土总能挖了吧?”
“别跟老子说困难,谁让他们大冷天还敲人家房门呢?!滚滚~再给老子不满,这辈子都让他们挖土劳役!”
……
“偷睡人家寡妇……这个容易,今后那五郎就是杨寡妇的男人了,每十日你让人上门家访,但凡杨寡妇有一丝受了委屈,直接给俺鞭三十,把这事定成规矩,在北宫张贴告示,但凡家中妻妾前来军营告状的,一律鞭三十,定期家访,直到改正殴打家室恶习为止!”
……
陈启国也不怎么过问北宫卫每日里巡街、守城门啥的,整日里只是处理石朗送来的鸡皮蒜毛小事,杂七杂八的啥都有,巡街吃饭不给钱这都是小事,稍大一点的是收取保护费,再大一些是明抢,按照上洛郡时的规矩,从罚役打扫长安街巷冰雪,到大冬天挖土修建未央宫,赌钱的,粮饷扣着不发,或者直接让自家娘们来取,殴打家室的,直接安排家访……按照所犯错误大小,处罚各有不同。
北宫卫校尉五将军成了长安城大家族里的谈资,每日里都有人专门跑到北宫打探哪个家伙又倒了霉,被如何整治的,石日归也乐得看笑话,任由他肃整军纪。
陈启国处理北宫卫乱七八糟的屁事,一开始还亲身坐堂,后来就成了每日早晚点个卯,一个月后,他连去北宫都不愿,任由石朗肃整军纪。
北宫卫由原本五幢改成两幢,右幢由石大力管着,左幢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刘臣副幢管着,三人都是从上洛郡爬起来的,更是知道他对麻秋、李罴两人态度,见到他又成了上洛郡时的昏庸,三人别提有多勤勉任事了,唯恐手里下刚刚得了的军卒惹是生非,每日天不亮就爬起来,挨个将营室军卒背诵几遍《十七律五十四斩》才算作罢。
还别说,他虽然屁事不问,除了一开始北宫卫多有混乱,后来……越是不管不问,北宫卫越有向模范兵团发展的趋势,全都老老实实的,街面上惹是生非的,也只剩下了上林苑南营兵马。
陈启国不搭理北宫卫事宜,对待府里的一干女人们却是尤为上心,石日归库里的好东西也被他拉入自家库里不少,甭管大小,人人两套厚实衣物,从上到下全包裹了严严实实。
没有激动人心激励话语,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有一个军令,他在前,所有人跟在后,每日围着后院练武小校场跑步,天不亮开始,跑步半个时辰后食用早餐,之后就是站队,用着木棍训练简单刺杀,骑马慢走……
没有太多话语,她们也不需要这些,只是本能的服从,如同没有灵魂的行走尸体,早在十几年前,他就已经知道必然是这种结果。
一连训练了大半个月,九娘也发觉了她们身上弥漫着浓重的死气,有些担忧与她们较劲的大郎。
“大郎,她们……或许真的不适合为卒,咱还是算了吧。”
陈启国用脚踢了踢眼前有些打晃的腿弯,一碰之下,十三四岁的女人顿时仰躺摔倒,又低头默默爬了起来,继续打晃着双腿站立。
一边不时用木棍敲打站成排女人的腰、腿,一边想着曾经的她所有遭遇……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极端环境下活下去,若长时间在那种环境活下来,还能不受影响,百中无一,大多数都是将自我封存在了心底最深处,麻木的接受一切所遭遇的苦难。”
“但这不代表,她们就无法解开封存,这需要一些时间,需要让她们察觉……自己已经不是在了黑暗深渊。”
陈启国较为熟悉她们,很清楚这些女人与乞活军的区别,十年前的那一幕,他这辈子都无法忘记。
“九姐,她们在北宫没有疯掉,足以说明她们的坚韧,你莫要太过担忧,不管她们最后是否真的成为军卒,俺觉得都不是最重要的,俺只是不喜欢,不喜欢好好的人成为行走的尸体,行走的食物而已。”
“大郎……”
九娘刚要开口,被他微微摇头打断,知道她担忧自己,十年前的事情,尽管时不时出现在梦里,也能清晰无比记得当年之事,但他并不愿意去遗忘,那是她存在的唯一印记。
缓步走到四百女人面前,一一看向所有面无表情的冷漠,脑中再一次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眼前。
……
“俺娘与你们一样是个营妓,自打出生,俺就与你们一直在一起,俺知道,你们的心并不是真的冰冷,如果真的冷了,俺也活不到五岁。”
“你们遭遇的一切,俺娘都遭遇过,没遭遇的,俺娘也遭遇了。”
“俺娘被人架在火堆上,俺……俺将俺娘的骨头,一丁点,一丁点的吃进了肚子里,俺不愿她感受不到俺……”
……
“俺不知道你们信不信,俺可以记得出生后所有事情,记得,就是折磨!无穷无尽的折磨!”
“一岁,两岁,三岁,一直到俺三岁时,俺相信,俺眼里看到的一切,与你们曾经的经历没有任何区别。”
“从三岁的时候,有了饥荒,每一个你们,每一天,都要面临他们抽签决定,决定谁会成为火堆上的食物,你们会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却无能为力……”
看着眼前行尸走肉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陈启国默默走在她们中间。
“俺是幸运的,五岁那年,还被一群红着眼睛的乞儿们救了,他们杀死了那些曾经欺辱过俺娘的混蛋们,用棍子,用石头、用拳头、牙齿,用可以用的一切杀死了他们,将他们吃进肚子里……”
“俺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因为有个老头,他红着眼睛告诉俺,早晚也要把俺架在火堆上……”
“一路流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谁倒了下去,谁就成了可吃进肚子里的食物,如同游魂野鬼一般游荡,从北跑到南,从东跑到西,只为一口吃的。”
“呵呵……”
……
“一个军中妓妇的孩子,一个跟着孤魂野鬼们四处游荡的几岁娃娃,能让俺活到了现在,或许你们也不会相信吧?”
……
“俺以前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俺凭啥还能活到了现在?而且越活还越有滋味了呢?”
“这个问题,俺几年前想明白了,因为俺有用,有用有价值就能活下去!”
“价值小,活的艰难无比。”
陈启国走在女人中,一个一个点过。
“你,你,你……你们,正如你们!”
“有了大用,足够的有价值,活的就舒坦一些,用处越大,活的越是自在、舒坦!”
站在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女人面前,陈启国突然问道。
“这个世界,什么样的人是有大用的?”
……
女人眼中有些恐慌,甚至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俺告诉你,这个世界,最有用的人是手里拿着刀子的人!”
“记着,你手里也拿着了刀子!”
陈启国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到人前站定,仰头怒吼。
“记着,永远记着——”
“你们是最有用之人!”
“因为,你们手里有刀——”
“谁不服……”
“剁下他们的脑袋——”
……
陈启国转身大步离去,九娘脸上有些惊慌,面对一群茫然低头看着手里弯刀的女人,她竟然有些恐慌。
……
“手里有刀……”
数百女人喃喃,低头看着手里弯刀,仿佛第一次发现自己手里还有刀子的事实。
“俺手里有刀——”
凄厉叫声此起彼伏,脸上暴戾狰狞让人不敢相信,她们一刻钟前还只是待宰的羔羊。
沉重脚步猛然一顿,陈启国回头看向身后校场,九娘一时慌乱撞在他的怀里却不自知,嘴里喃喃低语。
“有人气了啊……”
“挺好。”
陈启国紧了紧怀里慌乱的九娘,低头一笑。
“九姐莫怕,她们是九姐的姐妹,是不会伤害了九姐的。”
“大郎,她们……她们很可怕……”
陈启国将大氅死死裹在她的身上,知道她害怕那些女人身上浓重黑暗气息,安慰道:“九姐不用担心,她们只会是九姐的亲卫,是姐妹,也是砍下伤害九姐任何人头颅利刃,是黑暗精灵。”
“莫怕,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