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节

小说:饕餮饭店小说 作者:夜LR

那红衫女子掩口一笑:

“我到这里也有百十来年,倒还真就从未见过一个凡人。晋娘既然到此,自然亦是非凡之人,无需妄自菲薄。晋娘若有什么疑问,我等自当全力相助。”

湛露向那红衫女子点头致意,黄衫笑道:

“闲话休提,这位晋娘你们已经识得了,你们也快将各自道号报上来,也让晋娘认识认识。”

众人听了黄衫的话,便一一上前通报道号,其中一个戴紫玉簪的唤作紫珠,戴金钗的唤作金钿,又有一双姊妹,生得一般模样,一个唤作宝鉴,一个唤作宝镜,此前与湛露说话的那个,唤作红衫。

几个女孩子性情都活泼爱闹,聚在一处正谈得热火朝天,忽听见有人嚷道:

“凤箫来啦!凤箫来啦!”

听见这一声,湛露身边的几个女子纷纷笑着掩面往屋里退去。湛露略迟了一步,竟被她们关在了屋外。她抬头一看,却见一个碧玉般的男子已行至面前。

此时湛露欲避已经无处可避,况且她本来不是深闺女子,并不十分在意这些,于是只低头对他一笑。

那男子回以一笑,却不对她说话,只是走到门口用力拍门,一边拍一边笑道:

“平日里同吃同睡,从不见你们哪时避过我。今日来了新人,正是用着你们的时候,你们反倒躲起我来了,快别胡闹,出来替我引见。”

门内传来一阵嬉笑声,又过了一会儿,她们才开了门,好好替湛露引见了一番。原来那男子便是凤箫,与她们具是在此修炼的。

湛露与她们在一起玩了一会儿,细心听她们之间说话,才知道原来这些男女都并非人类,譬如那紫珠,乃是霍小玉的紫玉簪所化;金钿是杨玉环赠与唐明皇的金钗钿合;凤箫是箫史所吹之箫,宝鉴宝镜两姊妹,乃是乐昌公主与徐德言所持之镜;又有一位血碧,原身是苌弘所化之碧玉……红衫黄衫,亦各有来历。

这些器物珍宝,或在名妓发间沾染了头脂之香,或在名臣胸中氤氲了忠诚之义,或在痴子身边感悟了缠绵之情,或在神仙体察了天地之气,又经历千百年,渐通灵性,能化人形,能吐人言。如今他们齐聚于此,亦是为了修炼身心,得成大道。

湛露明白那黑色人将她关在此处,无非是让她修炼的意思。只是既然要修炼,她身为人类,自然也该和人类在一起修炼才是。如今此间除她以外具是器物所化,这实在有些奇怪。

那黑色人此般,到底是何意?

☆、第91章早课

湛露没有工夫想得太多,房间里狭小,此时众人早将她引到水间的亭子里,一起玩闹。到了晚饭时,宝鉴宝镜两姊妹到膳房去寻吃食,端来桃、梨、杏儿、西瓜、大枣、葡萄、枇杷、荔枝、金橘、福橘、花生、核桃、松子等四时瓜果,这种种瓜果湛露大多见过,知道它们并非同季,如今一起端来,让她颇有些惊奇。不过想到那黑色人能带着她一夜就行走几千里路,此事大约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了。

众人用那些瓜果饱餐了一顿,又取来美酒畅饮,其间凤箫拿起碧玉箫,吹起悦耳的乐曲,紫珠与金钿随着箫声起舞,其状翩若惊鸿,令人叫绝。

凤箫的箫声随着水波,传到极远处,引来了龙泉和太阿两位剑士,黄衫击缶为乐,请龙泉太阿做剑舞,两人技艺精湛,引得众人连声喝彩,众人一直玩乐至深夜,期间猜枚行令,投壶射覆,履舄交错,放浪形骸之处,言之不尽。

待到月上中天,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人已然兴味阑珊,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各自回到自己所居的地方去了。湛露吃醉了酒,被黄衫拉回房里去睡,黑甜一觉,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被钟声唤醒。

此处的酒似乎也与别处不同,湛露前夜喝了那么许多酒,第二天清早却不觉得头痛,反而神清气爽。她刚醒过来,就看见黄衫急急地换衣服,对着她说道:

“快些!早课若是迟了,要被先生斥责的。”

湛露听她这么说,连忙换了衣衫急匆匆跟着黄衫往前走,两人大约走了半刻钟就到了讲堂,讲堂是一间极大的大殿,殿前摆着一张矮几,一个蒲团。一看便知是给那位“先生”准备的,桌子前面放着几十个蒲团,大约半数已经有人坐了。

湛露偷偷打量了一番,只见那些人里有她昨晚上认得的,也有些她没见过的人,无论是她见过的那些昨晚上放浪形骸的人,还是那些她没见过的,所有人都正襟危坐,面上的神情无比严肃,与她昨晚所见的情形迥异。

黄衫拉湛露找到个靠前的位置坐了,湛露也学众人那般,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以待黄衫口中的那位“先生”。

后面陆陆续续又有人来,殿中的蒲团已经坐满,那位“先生”却还没有来。湛露从来没枯坐过这么长时间,只觉得极为无聊,不免神飞天外。

此时忽然响起古朴的钟声,钟楼的位置离这大殿极近,其声极为洪亮,振聋发聩。湛露被这钟声一震,未免吃了一惊,抬头却看见黄衫所言的那位“先生”已经出现在了前面。

他穿着朴素的黑袍,袍上点缀有白色的松枝纹样,显得非常雅致。他的双手雪白,手指纤细修长,显得非常灵巧。

湛露不敢抬头,看不见这位“先生”的面容,心中有些好奇。却见他踱步到矮几后面,矮身坐下,湛露与他四目相接,只觉得一震,连忙垂下了眼睛。

自从湛露见过四凶之后,便再也未曾觉得有谁的容貌特别好看。她昨日到这里来,所见之人皆是美人名臣随身之物修炼而成,因此容貌都与那些名臣美人相似。即使是这般,湛露也未曾觉得怎么特别。然而此时,在湛露看来,这位“先生”的相貌不仅胜过噬嗑未济,就连美貌的明夷君也无法与他相比。当年她见明夷君时,曾为明夷君的美貌而惊异,而感到恐怖,但她仍能鼓起勇气对他倾吐衷肠。然而对于眼前这人,湛露只觉得自己连与他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

明夷君美则美矣,其相貌却透出一种妖异之色,然而此人之美,却充满正气,让人一见便自惭形秽。他并未戴冠,而是披散着头发,在正气之中又透出几分洒脱。湛露见了此人,只觉十分羞惭,欲起身躲避却又不能,坐立不安,汗如雨下。然而此人之美又让人片刻无法忘怀,湛露垂下眼眸停了一会儿,就又偷偷抬起眼睛看他。

然而突然之间,那人的绝美面容在湛露眼中突然变为青面獠牙的恶鬼之形,湛露猝不及防,不觉惊叫起来。

殿堂之中本来极为安静,湛露这一声惊叫,惹得许多人看她,湛露自知失态,羞得面红耳赤。她抬头再看那人,却见他容貌与初时并无区别,心想大约是自己眼花了。

那先生并未责备湛露的无礼,只是开口讲道:

“《道德经》上曾言,‘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

那先生所讲,极为简明扼要,通俗易懂。湛露听了先生的讲解,如醍醐灌顶一般,忽然明白方才那先生显出鬼怪之形,是为了警醒于她。她想到自己方才竟被先生的容色所迷,不觉暗自惭愧,于是更加用心倾听。

那位先生只讲了一个时辰便离去,听讲的众人也陆陆续续起身准备去做自己的事情。只有湛露还端端正正做在蒲团上静思,过了好半天才意识到早课早已经结束了,所有人都已经离去,只有黄衫还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等她。

她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黄衫说:

“你怎么没叫我一声?”

黄衫微笑道:

“听了先生讲的早课,需要静思一会儿也是常事。我怕扰了你修行,所以没敢开口叫你。如今早课已经结束,今日就没有其他事了,我带你四处转一转,也让你看看这园子。你想先到哪里去?”

湛露刚才听先生讲道,若有所悟,并不觉得饥饿,此时突然发觉自己其实已经饥肠辘辘。她听见黄衫如此说,连忙道谢,红着脸问道:

“我们……先去膳房行吗?”

☆、第92章先生

听到湛露的请求,黄衫愣了一下,随后才笑道:

“对不住,我忘了你是人类啦。我们平常是不需要吃东西的,偶尔吃些什么,也不过是为了在玩乐的时候助兴而已。我这就带你去膳房。”

湛露跟着黄衫往膳房走,此时不着急,两人走得慢,一路上黄衫把重要的地方指给她看:

“那边的的屋子是红衫和紫珠住着,她们隔壁是金钿。平时无事,可以去找她们玩。那边的那个凉亭就是昨晚上我们去的那个,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平常我们常到那边去的,你也可以常去那边玩。”

两人说说笑笑就到了膳房。湛露看见那膳房,一下子呆住了。

这种冷冷清清的样子,哪里像个膳房啊!众多烹饪用具倒是一应俱全,架子上种种调料果蔬也无不齐备,可是那种清锅冷灶的样子,看上去好像从来没人在这里做过饭。

黄衫看见她那吃惊样子,笑道:

“我们中间没有会烹饪的,平常要取乐时也不过就到这里找些现成能吃的瓜果便是了。这里各种东西都是现成的,你若想吃热食,自己做便是。你若是不需要人陪伴,我就先到别处去玩一阵子,等会儿再回来。”

湛露谢过黄衫,连声说自己留下就好。她看了看厨房里各种食材应有尽有,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赶快给自己煮碗面条填饱肚子。

湛露的动作很快,揉面擀面烧水切菜,没过多一会儿就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此时她早已饿极了,在膳房的桌边坐下,眨眼工夫就吃完了一碗面条。

不知道是因为此处的食材格外好,还是因为湛露这会儿确实已经饿到不行,湛露只觉得这次的面条比她做的任何一次都要美味。

她吃饱了,并不急着站起来,只是坐在桌旁休息。从前她忙于酒肆的生意,平常从未有过这样的闲暇。此时能好好休息一下,倒也是一件好事。

她一边坐着休息,一边回想起早课时候的事情来。经过这一天多的观察与试探,湛露意识到黄衫红衫她们不过是在这里修炼,并不知道太多事情。而那个把她带来的黑色人,从离开起就再没有出现过。如果说在她能见到的人中有谁能知道一些具体的事情,那么大约就只有那位先生了。

不过要想与那位先生说话,大约只有在每天早课结束的时候了吧。

想起那位先生,湛露忽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好像有点奇怪。

那位先生……给她的感觉有些熟悉。

按理说这本来应该是不可能的事情,湛露相信如果她以前曾经见过这么一张脸,她一定不会忘记。不过在这里发生的事情确实无法以常理推测,湛露也没法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哪里见过这位先生。

先生的声音很好听,湛露知道她曾经在哪里听见过同样的声音。细细琢磨起来,不仅仅是声音,他的背影,步态,都让她感觉有一种熟悉感,好像在哪里曾经见过。

在哪里呢?她拼命回忆,却记不清。

不过这种熟悉感并没有拉近她与先生的距离,湛露觉得,那位先生身上,有些让她觉得恐惧的东西。

她正琢磨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笑声:

“你在这儿做了什么吃的?闻着好香,可否给我尝尝?”

她转头看过去,原来是凤箫。

湛露初次见到凤箫的时候就感到很亲切,她觉得凤箫的相貌和明夷君有某种程度的相似之处,他昨晚演奏的箫声非常好听。他穿的不是当下流行的服装,而是春秋时期秦国人穿的礼袍,有点不像真人,倒像是从画卷里走出来的。

锅里还有一点面条,她起身盛出来递给他。凤箫向她道谢,吃完了面条,极力称赞她的厨艺。湛露试探着问他:

“我昨日才刚刚到这里来,读了些修行的书,却不怎么懂得。今早听了先生的早课,才觉得略微懂了一些。我很想去向先生请教,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他才好。”

凤箫听闻,笑道:

“你是凡人,从前从未修行过,如今觉得迷惘也是寻常。先生每次做完早课就离去,不会留下为人解惑。你要修行,还得靠自己领悟才行。凡人修仙不难,若有宿慧,修炼个百八十年,也就成了。不像我等,就算遇上机缘,也要近千年才能修得人形,再要修仙,更是难如登天。”

湛露听他如此说,颇有些绝望。没法向那位先生询问这里的事,不能修成真仙只怕又出不去,难不成真的要在这里修炼个百八十年吗?

☆、第93章寻觅

湛露发觉自己被困在这个看似精致园林的牢笼之中,寻找不到一个出口。而明夷君发现湛露就这么消失在空气中,他无论如何找不到。

小酒肆被他弄塌了,他连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待在城外的小山坡上。他本来可以回他西南的洞府去,可是他不愿意回去——他的洞府被他布置得很好,非常舒适也非常华丽。在它刚被他布置好的时候,他曾经很喜欢留在那里,那里不仅有他熟悉的环境,也有把他当做神明敬拜的那些人,他们都在苦苦等待他回去。

但明夷君是一个喜欢变化的人,每当他在西南多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感觉无聊,那些当地人的祭祀只有开始的时候让他觉得新鲜,时间长了,也无非是一些无趣的繁文缛节。就算是在没有湛露的时候,他也很少回去,尤其是现在,失去了湛露的世界仿佛完全失去了色彩,他已经不想再回那里去了。

明夷君折了许许多多的纸仙鹤,让它们给他所认识的所有人送信,向他们打听湛露的消息。他还给湛露写了许多信,希望纸仙鹤能带回她的消息。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纸仙鹤来了又去,没有哪一只能带来哪怕一丁点儿的好消息。明夷君寄希望于那只给睽君送信的纸仙鹤,其他的纸仙鹤都回来了,只有它一直未归。

明夷君不知道是这只纸仙鹤一直没有找到喜欢四海遨游的睽君,还是睽君确实知道些什么情况。无论如何,这只未归的纸仙鹤给他带来了许多希望——明夷君对睽君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赖,睽君是四凶之中最年长也是最强大的,就算是明夷君,站在睽君面前也要觉得自己仿佛只是一个孩童。明夷君相信这只最后回归的纸鹤一定会给他带来些什么好消息。

正因为他怀着这样的心情,当他看到最后一只纸仙鹤向他飞过来的时候,他的激动简直溢于言表。他伸出手让纸仙鹤停在他的手上,却不敢立即伸手把它拆开。

它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不知道它会带给他欢喜还是失望,他想要马上看到这张纸条里的内容,却又好像永远不想把它拆开。

但他最终还是要把它拆开,睽君非常潇洒肆意的字映入眼帘:

“君前次来信,言道酒肆女失踪,问我可知那女子踪迹。我终日云游,并不理会凡人之事,对此一无所知。想那女子不过是普通凡女,若有人将其带走,无非是要以为君之掣肘,扰君心神。依我之见,凡女寿命极短,君乃鲲鹏,为何竟与学鸠为伍?痴恋凡女实在与君无益,如今凡女已去,君何不借此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九万里,适南冥而居?”

睽君的信写得很随意,他一向都是这样漫不经心的。睽君对湛露的事情毫不在意。不要说他没看见,就算是湛露在他面前走过,他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她。

最后一点的希望也破灭了。

如果明夷君还和平常一样理智,他本来应该很容易就能意识到,以睽君平常的性情,是不会留心湛露的事情的,因此向睽君打听情况本来也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不过睽君的信向明夷君指出了一种可能,提醒他想到在此前的痛苦和愤怒之中没能注意到的事情。

湛露只是普通的凡人,把她带走的人也不过是为了要借此控制他罢了。至于那些想要把她带走的人到底是谁,这答案简直太容易想出来。

明夷君记得他还被困在神殿中,只有神魂逃脱出来的那时候,曾在京师的酒肆之中遇见天宫的仙人。那时候那仙人化作老者的模样,意图诱骗湛露离他而去。如果不是他的神魂恰在那处,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想到这些,明夷君不悦地眯起眼睛。

这群鼠辈,总是在背后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当初趁他力量最弱时对他下手,后来又挑他神魂离体的时候派人进神殿企图杀他。或许就是因为他们总是在做这样的事情,明夷君并不真正把他们当做是危险的敌人,他们只是令人厌恶的害虫而已——为害有限,但却惹人厌恶。

如果他们只是用各种各样的手段试图杀他,明夷君觉得自己还可以容忍他们的存在。毕竟他们之间强弱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明夷君觉得,如果天宫中的仙人们集体出动,或许还有可能把他杀死……但天宫中的仙人们太贪恋他们经历千辛万苦才修炼来的仙身了,他们是不可能为了杀死他而冒这么大的风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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