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襄情势其实与大魏相差无几,满朝文武并列,有忠正为国者,自然也有怀私利己之人。尤其东襄太后掌权之后,因世家重臣不服,铁腕手段打压拉拢,提拔了一批需要依附她才能保住荣华的寒门官员,格外器重。世家大族则自有根节,不喜她干政。朝堂之上,拥护太后之人与反对后宫掌政、质疑她大魏公主身份之人,争得十分激烈。
东襄太后此次发兵南下,也是为了开疆拓土,证明她是为东襄谋划,以此功劳巩固手中权力。
徐煜身边那位监军寒门出身,是东襄太后的心腹。而徐家世代将门,又都是铁血男儿,对于东襄太后未必臣服,这回率军南下,存的是怎样的打算,还很难说。
定王用反间之策,也是从此处着手。
城中战后残局收拾得有条不紊,定王当即派出人去,混入对方军营,假装营救陈博这个“卧底”。
同时,也叫人散播谣言,说檀城坚固难攻,定王会在短短数日之间以极少的兵力夺回城池,是因陈博在弃城前另有安排,未被徐耿察觉。而他故意弃城又配合定王收复城池,为的是以弃城之计分散徐煜兄弟,而后将他兄弟二人逐个击破——瞧,徐耿如今不就如丧家之犬,下落不明吗?
东襄太后本就出自大魏,哪能真心侵略故土?无非是借此时机,打压反对女人掌政的徐家罢了。
伴随着这道谣言的,还有另一道,是说徐家不满太后当政,有意与东襄的皇叔勾结,故意丢了城池败逃。察其目的,是想阻了太后的大计,以便皇叔诘问太后劳民伤财而毫无所获,进而夺回政权。
这其中真假皆系人心,难以分辨,全凭徐煜和那位监军如何看待了。
*
次日徐煜毫无动静,凉城的书信却终于递到了定王跟前——那边已是岌岌可危,若非定王及时诱走徐煜,怕是绝难支撑。而今东襄兵分两处,城池都很难啃,端看定王如何与徐奇合谋,反转局势了。
这消息多少令定王松了口气,谁知道次日晌午阿殷和常荀赶来,更是带来了极好的消息。
自定王率军离开后,常荀便与闻讯迁回的刺史合力,恢复城中秩序,安排各处布防。
阿殷平常闲着无事,在歇息过后,便每日在城中巡查,看城中是否还有东襄残军。没想到,这一番巡查,还真叫心细的她找出了条大鱼——徐煜的女儿,徐臻。
这徐臻也是出自将门,如今十八岁。她自幼体弱,难以像隋铁衣那般习武带兵,便读兵书学兵法,愿做个女军师。
此次徐臻随徐煜南下,也是为长见识。只是她毕竟身体较弱,先前自告奋勇探查檀城周围地形时,被率兵突围的陶靖碰见,一箭射到肋下,几乎重伤。徐煜不能带她西进,便将她留在檀城出谋划策。
檀城被破的那晚,徐耿从城墙战败逃出,派人去将在府中养伤的徐臻接出来,却未料定王已经围住了那座府邸。
徐臻未能随叔叔逃出,却也将自身掩藏得极好,即便那晚常荀派兵前后搜罗了数遍,也未发现她的存在。
其后定王离城,徐臻没法负伤逃出,便暗中潜出府邸,藏入民宅。
直到数日之后,才被眼细心细的阿殷发现,捉到了常荀跟前。
常荀自然大喜,安排过檀城的事后,当即提早出发,带着徐臻,同阿殷奔小栈而来。
议事厅中定王听得经过,亦颔首赞许——这徐臻虽是个弱质女流,却是徐煜的亲女儿,也算是对方的军师。况她既落入定王手中,徐耿的下落便更容易令人揣测,定王要借此做文章,可以翻出许多中花样。
当下,定王便命人将徐臻看守好,瞧着日已正中,便先去用饭。
阿殷久未与定王相见,自然单独入屋用饭。瞧着定王连日操劳,颔下已然冒出了青色胡茬,不免心疼,“殿下这些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么?”
“徐煜率三万大军杀过来,这边军力不足,自然要多谋划。”定王对这点苦累丝毫不放在心上,只将阿殷往怀中抱了抱,“檀城的饭食不好吗?”
这都能看出来,阿殷疑惑抬头。
定王沉肃数日的面上流露些微笑意,将阿殷揉在怀中,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没以前那么丰满了。”
……阿殷明白过来他所指,抬目瞪他。
定王一笑,牵着她手走到桌边,慢慢用饭,说说别后之事。
阿殷听得徐臻对定王极有用处,难免得意些,“殿下当初还不肯带我来,现在可明白好处了?”
“是,阿殷最厉害。”定王将她面前的汤碗盛满,瞧着她容色,难掩心疼,“击退徐煜之后,北地由我和舅舅联手,不会有碍。你不愿回京城,便在西洲休养,如何?”
阿殷侧目道:“当初殿下还带我去铜瓦山冒险,教导我如何做侍卫。如今,就只想着把我藏起来?”
“从前舍得,如今舍不得。”
“何况——”定王眉目添了温柔,“若你腹中有了孩子,哪还能再上沙场?”
“这很容易解决。”阿殷笑得狡黠,“殿下只消清心寡欲,自然不会有碍。外面的事有了常司马,殿下也该歇歇。喏,里头应该还有温水,殿下可以沐浴一番。这身衣裳,也该洗洗。”
定王这些天几乎通宵达旦,有空时只在议事厅眯着歇会儿,确实未曾沐浴过。
先前都是军中汉子同处,各自地方城外徐煜,也没人发现这些,如今被阿殷一点,才发现衣裳确实脏了。
定王头一回被阿殷嫌弃,自然留意,用完了饭,便叫人搬些热水来。今晨徐煜才派了四千军士来扰被击退,这一时半刻应当不会有急事,定王原想诓阿殷帮他擦身,却被阿殷轻巧挣脱,笑道:“进城后就没见父亲,我也该去瞧瞧他了,殿下慢慢洗,下回我再帮你。对了,父亲在何处?”
“岳父——”定王声音一顿,却还是如实道:“徐耿遁入卫兰山中,他带了人去诱杀徐耿。”
去卫兰山诱敌?阿殷面色微变。
这一路同行,阿殷最知道定王麾下的实力,着实没有半个多余的军士。徐耿比起徐煜微不足道,陶靖身边能带多少人?那卫兰山的名头,常荀在路上也跟阿殷说过,里头地势险峻沟壑错杂,徐耿身边少说也有上千兵力,那么父亲……
“父亲带了多少人?”阿殷停下脚步,转回屋中。
定王跨步上前扶着她肩头,“五十精锐,五十步兵。”
“那徐耿呢?”
“两千残兵。”定王犹豫了下,却也没在要紧事上隐瞒。
阿殷的面色唰的就变了。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明白陶靖的诱杀是多凶险的事情。前世难以磨灭的噩梦霎时袭上脑海,陶靖战死的消息即便到如今都令阿殷时常悬心。如果陶靖此生再出差池,她绝难承受!
她抬目瞧着定王,迅速衡量如今的情势。
小栈被围,情势并不乐观,她明白定王能分出那点兵力,已是难得。
然而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却是另一回事。
小栈内有彭春、有常荀,更有定王坐镇,而卫兰山中,却只有陶靖独自率兵在明处做诱饵。
她不放心!
前世有蔡清陪在父亲身边,最终也只带回了衣冠和那半枚梳篦,这回……
阿殷面色愈来愈白,实在不敢想象父亲如今的处境。噩梦排山倒海袭上脑海,她心跳渐快,最终定了心思,道:“殿下,我想去父亲身边!”
“不行!”定王断然否决。
“我想去!”阿殷尽力让声音平和些,试图说服,“徐耿的两千军士,比起当时的铜瓦山如何?当时殿下剿匪,还有几百军士跟随,如今父亲身边,却有几人可用?击退徐煜是当务之急,殿下必定分不出人手,所以我只想独自过去,不带旁人。我留在城中并无用处,还不如……”
“不行!”定王再次否决,看出阿殷似有立时就走的意思,伸手握住她手臂,“太危险。”
“我知道,所以才要去。”
“阿殷!”定王又碰上这犟脾气,有些头疼,“你和陶将军不一样。”
阿殷霎时明白了这不一样的意味,也知道定王说的没错。然而凡事总有难以理智应对的时候,譬如对于陶靖——但凡想到前世父亲战死的结局,阿殷便觉手脚冰凉,那副染血的衣冠,不止一次将她从梦中惊醒。甚至让她在得知父亲身处险境后,便如惊弓之鸟。作为王妃,她或许该听定王的安排,可是作为女儿……
“对殿下来说,我和父亲确实不一样,可是——”阿殷抬头,一字一顿道:“对我来说,父亲的性命比什么都重要。殿下还记得我在檀城外,曾梦见父亲战死吗?那也许不只是梦!”
见定王犹自不肯,阿殷微微握拳,几乎是单膝跪在地上,“恳求殿下,允我所请。”
定王未料她会固执至此,更没想到,她竟会跪地请求。
陶靖的处境确实凶险,可是她去了,难道就不凶险?
定王躬身,想要将阿殷扶起来,却发现她臂上用力,丝毫不愿动弹。心中不由微恼,“你若担心岳父,我自派旁人过去,你却不能去。”
“殿下能派何人?”阿殷抬头,“守城本就艰难,徐煜在外盘踞,城内能战的兵卒不足三四千,岂能为此分兵?这是我的私心,怎能扰乱局势?再说如今小栈中,谁的身手能比得上我?近身作战与攻守城池不同,表哥从前也教过我许多,殿下放心,我会护好自己。”心知定王不会轻易答应,阿殷不敢耽搁,趁着定王毫无防备,立时抽身后退。
定王大急,想要追过去,身手却不及阿殷灵活。
两人出屋跃墙,不过片刻,阿殷已凭轻盈迅捷的身手,将定王甩开数丈,纵身上了那匹惯用的枣红马。
“殿下放心——”她纵马驰出,回身绽出一丝笑意,“我会完好无损的回来!”
定王气怒,眼瞧阿殷渐行渐远,忙高声叫蔡高过来,令他带着才从檀城护送阿殷过来的四名侍卫追上去。
回到院中,外头又报徐煜有动静,只好暂时压下怒气,前往议事厅中。
徐煜在午后又率人攻城,定王将徐臻推上城楼喊话,以陈博诈降为由头,威逼利诱。徐煜虽未立时妥协,然而投鼠忌器,又对监军的图谋疑虑更深,攻城时不似寻常猛烈,至傍晚便被击退。
是夜,外头的事交给常荀,定王终于能歇息几个时辰。
疲惫深沉的梦中,许久不曾出现的梦境再度袭上脑海,纷繁复杂的琐事之后,又是那座刑场。阿殷在阳光下含笑被斩,他发疯般扑过去,未能阻止,却在她倒地的血泊中,捡到了半枚染血的梳篦。
那枚梳篦……一瞬间似是有什么东西袭入脑海,令定王霎时惊醒。
脑海中尚未理清思绪,潜在深处的意识却驱使他将手伸向陶靖托付的木盒。木盒在掌中轻易打开,掉出里头的东西——借着微弱的烛光,定王看清,那是半枚梳篦,与阿殷所描述的,他在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像是坝口决堤,许多旧事洪水般汹涌扑来,与梦境重叠,却比梦境更真切、更细致、更多。
定王握紧那半枚梳篦,霎时面色惨白!
☆、第97章 3.11
掌心的半枚梳篦是象牙所制,梳齿细密润泽,背面镂刻缠枝牡丹,正面则是凤羽凤尾。象牙材质上品,雕工更是精美细致,若梳篦未断,想必便是凤凰于飞,牡丹盛开。
因被摩挲了近二十年,断口处渐渐圆润,姣白细腻。
而定王记忆中的这半枚梳篦,却是鲜血覆满,红白分明。
他紧紧握住梳篦,种种杂乱的记忆涌入脑海,将从前梦中断续的画面串起——
他奉命前往西洲剿匪,却没能察觉代王的阴谋,后来母妃病故,他对永初帝芥蒂更深。父子间原本就淡薄的感情愈发岌岌可危,永初帝不肯低头,他更不愿意。于是父子离心,他怀着对母妃之死的孤愤,孑然奔波于各处,对于那座宫城,厌恶又渴望。他想要登上至尊之位,将母子所受的苦楚尽数还给皇后与太子,永初帝却拦住了他所有的路,于是只有忍耐,沉默。
再后来,他发觉了代王的谋划,却未等呈到永初帝跟前,便被太子和代王联手驱逐出京,继续颠沛。
而后,便是东襄二十万铁骑南下的大战,京城中得力的将领,皆调往北地。永初帝在这时候才想起他的存在,命他北上抗敌,在塞外奔波千里,浴血厮杀。只不过与此次不同,那是东襄与代王的里应外合,有代王的割地许诺在,东襄的攻伐来势汹汹却未尽全力。
而京城中,代王也趁虚出手。
永初帝直至那时才发觉代王的图谋,仓皇之中,孤注一掷的将兵符送出,命定王勤王。
定王应命调兵,在紧闭的城门外,焦灼又审慎。城外大军勤王,城内代王却已围困皇宫,煽动禁卫军哗变,等他骑着黒狮子驰入皇城时,代王已然弑君,在丹陛上笑得阴森。
而他,竟未有半点悲伤。甚至当代王挟太子出来时,毫不犹豫的将其射杀。
弑兄杀父的预言,似乎成真。
阴郁、闷重、满怀仇恨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令定王呼吸都有些艰难。
背上冷汗细密,他握着梳篦的手微微颤抖,似是不忍再触碰梦中出现了无数遍的场景——正午的骄阳下,身着囚服的女子竹簪挽发,素面朝天,眉眼如画,却在临死前噙着夺目笑意。自母妃离世,他便在黑暗中沉沦苦行,唯有在桃谷遇见的那抹明朗笑容,如初夏的阳光照入心中,令他在许多孤寂沉夜中默然回味。错愕惊疑之下,他甚至未能拦住屠刀,眼睁睁看着血迹飞溅,刑场上的女子倒在地上。
那是阿殷啊!
曾照入心间的阳光,在他刚刚得偿所愿时,便猝然消失。他奔向刑场,也只能从阿殷手中捡回半枚染血的梳篦。那场景是永藏心中的噩梦,不止在此生,更在前世,令他每夜都在龙榻上惊醒,于漆黑夜色中独坐。
他命人探查阿殷底细,才知道当年南郡的逼婚夺夫,得知她在临阳郡主府的委屈求存,得知陶靖的战死之讯。坐在巍峨空荡的皇宫,他更加怀念她的明朗笑容,亦更加觉出人生之孤苦——挚友丧命,母妃被害,连唯一走进心间的姑娘都被他亲手下令斩杀,甚至那杀父弑兄的预言……煊赫的皇权难以填平心底苦寂,在荡平北境的第三年,他便让位于永安王,将半枚梳篦埋入南郡故冢,在附近隐居。
……
百十年的人生,如一场大梦侵来,令定王冷汗淋漓,心中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