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接到她的密信,知晓她今日回府,一大早便在门口侯着。
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心肠不坏,但是口头上总是对人暗自打击,从小沈青枝被她教育得苦不堪言。
埋怨之话,凶狠之话,责怪之话,她竟是全然不通过脑子,就从嘴里蹦出来了,毫无一丝替人考虑的心思,只顾自己的心情。
她不知这些话似一把锋利的剑直戳着沈青枝幼小的心,故而导致她的性格不明媚,不开朗,甚至有些阴郁。
但沈青枝却也是不恨她的,她亦是个可怜之人。
总归她人还是不坏的,知道沈青枝今日回府,还特意抱着幼小的孩子在门口迎接。
“四姐儿!”那林夫人见那纤弱似拂柳的身影,徐徐出现,忙笑开了花,抱着孩子就往这边小跑而来。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小萝卜丁的孩子,皆是她与林维之的子女。
不知何时开始,林氏的头上已长了几根银丝,她的几个子女性子都和她极像,特别是那长子和长女,动不动就贬低人,将家里搅得一团糟。
林氏过得苦不堪言,偏生还要去书院授业,这几个孩子还要靠她拉扯。
沈青枝回来了,她自是高兴,这丫头教书育人思想先进,那些孩子也愿听她授业,甚至是她几个调皮的子女,也是爱极了这位天仙表姐。
沈青枝知晓她的心思,却也是心甘情愿帮她,她这舅母其实过得挺苦的,她那舅舅是个书呆子,终日沉迷研究古籍,这家里的重担尽压在了她这个娘子身上。
她亦是个苦命之人。
“舅母。”沈青枝轻声唤她,又将身旁的白沭向她介绍。
林氏看了眼她身边这大丫鬟,眼睛亮了亮,“瞧瞧这身段,和我一样,是个能干的。”
“四姐儿,快看看你弟弟,是不是比去上京前大上许多?”她将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递到她面前,饱经沧桑的脸上竟染上一层柔意。
沈青枝接过那孩子,瞧了好一会儿,大抵是天生母性泛滥,她竟是傻傻笑了起来,对那孩子爱不释手。
一旁的白沭见状,忙将这幕记在了心里——夫人喜欢孩子!
回去赶紧让大人给安排上,要想夺得夫人喜爱,可不得送上她喜欢的!
近来大人正愁如何追妻,现下白沭明白了,夫人喜欢孩子!
她真是个沉默寡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好下属!
***
用完晚膳,林氏又跟沈青枝聊上了女儿家的话题。
微弱的烛火摇摇晃晃,照得沈青枝那张美丽滟丽的脸愈发精湛,林氏对这张脸极为熟悉,从小看到大,也不禁觉得实在耀眼,竟比当年她的母亲还要美上几分。
她那母亲就是因为那美貌被做妾,命运多舛。
那张绝世容颜,带给她的是无尽的苦楚,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她曾见过患了产后郁症的林嫣是如何拿着鸾剪要划上自己脸的。
这事儿已过去多年,林氏仍忘不掉那日的后怕。
那襁褓之中的婴孩睡在一旁摇篮中,林氏一边晃着摇篮,一边徐徐开口,“四姐儿,和那小将军之间可有进展?婚期可定下了?打算何时成婚?”
沈青枝听闻,忙红了脸,她垂着脑袋,极细声地开口,“小将军去边关了,这婚也不定何时成呢?”
“啊?”林氏晃着摇篮的手僵了僵,她不知想起什么,皱了皱眉,“四儿,边关烽火战乱,为了缓解压力,那军营可是养了众多舞姬的。”
“嗯?”沈青枝美眸里闪过一丝困惑,不知她为何意?
“舅母怎突然提起这事儿了?”
林氏凑到她面前,摇摇头,苦口婆心地劝说着,“枝枝,你可千万别学你娘,留在那上京做妾,做妾简直就是自降身份,那是羞耻的,而且会让正室骑到头上去。”
“那小将军年少气盛,又是大京的功臣,多少贵女想嫁到那将军府去,又有多少舞姬想要爬上他的床榻?”
“这些你可都要注意,切不可掉以轻心,你必要坐稳正室之位,我林氏,不愿再有女儿家嫁人为妾了!”
沈青枝听闻脸色倏然变了,她眸里闪过一丝黯淡,只垂着脑袋点点头,“四儿知晓。”
“枝枝,宁为寒门妻,不为高门妾!”
林氏语重心长地告诫着她。
这些话,沈青枝从小就听烂了,她母亲之事在前,可没被林氏骂惨了,最后林嫣一气之下跑了,再也没回来。
她本就有产后郁症,又被林氏贬低得低若尘埃,她只想着逃离这地。
就连孩子在她眼里,都是累赘,是她种下的恶果。
多少个夜里,林嫣拿着鸾剪想要对孩子下手,却终是颤着手将那鸾剪扔到了地上。
她疯了,林嫣是被林氏辱骂疯的。
烛光下,谈及母亲,沈青枝不免想起不久前见到的那人,趁着林氏此刻心情稳定,她忙想着如何旁敲侧击宋戈之事。
那张脸,现在想来,她都觉得浑身一震。
但那人冷淡至极的样子,却让她觉得更为奇怪,他为何对她的长相一丝一毫都不觉着奇怪呢?
第一次见到和自己相似的长相,理所应当和她反应一样是震惊,是困惑的。
可他却……
视若无睹。
除非,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细思极恐,加上大半夜的寒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起来,沈青枝觉着更冷了。
想了想,她还是问道,“舅母,当时我母亲怀我时肚子大吗?枝枝快要成婚了,一想到日后要生孩子,就觉得无比痛苦,我真是……”
她垂下眸子,故作娇态的摇了摇头,将手上本拽着的香囊朝桌上一扔,“不想生孩子了。”
林氏听闻,忙皱眉,她斥责道,“沈四,你这是说什么呢?要气死舅母吗?当年你母亲怀着那么大的肚子,到最后都走不动路了,终日躺在床上,她也无你这般绝望啊,你这还未成婚,就不想生孩子,你莫出去说这话,别将这大好婚事搅黄了!”
“小将军那是何等身份,你能嫁过去做正妻已是天大的福分,按你这身份,那高官之妻,这身份,你这被抛弃的庶女配得上吗?这是你外祖父替你求来的大好婚事儿,你莫要辜负!”
沈青枝听闻一阵头疼,舅母总是这样,一味贬低她。
心里头染上一股酸楚,她红着眼点点头。
碧波婉转间,她还是捕捉到了她话中透露出的事儿,首先她母亲肚子极大,其次到了后期走不动路,终日躺在床上。
这怎么也得怀个双胎才连床都下不了吧?
她正思忖间,便听那舅母又在那絮絮叨叨说道:“其实这婚事定的时候,是说的那老将军名下任何一个子孙的,可他名下未成婚的如今也就小将军和那当朝首辅。”
“说起那首辅,难道人家还会娶你做正妻吗?人家那身份,怎么也得正一品的嫡女才能配上,人的权势可远在那皇帝之上,可不会瞧上你。”
话落,沈青枝的心里头更为堵得慌了。
是了,她是何身份,人家那身份,位高权重的,怎么也不会看上她。
一切都是图个新鲜罢了,那正室之位她也不敢妄想。
又就这样被林氏贬低了会儿,沈青枝的头更痛了,呼吸也跟着一窒,眼睛红得像只兔子。
最后林氏离开她这小破院时,她还未缓过神来。
如此沈青枝这晚竟都未怎么闭眼过,月色朦胧,眼泪一滴滴顺着她娇俏的鼻梁落下,她不断伸手去擦拭眼泪,可那泪却越流越多,压根止不住。
透过窗外微弱的烛光,她余光落在手腕上的玉镯上,竟是又想起那日午后,他为她戴上这镯子的温柔。
那枚不知打哪来的白玉镯子,被他视若珍宝地放进胸口,暖风拂面,他一字一句看着她的眼极认真地说道,“白玉镯子暂时吾替你保管,算是枝枝给吾的信物。”
现在想来,全是假的。
他都对她视若无睹了,还什么信物。
不过是她先推开他的……
如此,小姑娘泪流得更猛了,偏生又不能哭出声来,只能蜷缩着身子,哭得泣不成声,纤弱的身姿一颤一颤的。
直到天朦朦亮时,她才哭晕过去。
第44章
翌日,沈青枝醒来,林氏破天荒的亲自送来了早膳。
沈青枝陪她用了早膳,林氏便问她要不要去书院坐坐,沈青枝心里头对她的用意清楚得很,无非是想要她忙着去授课。
她夹了块煮干丝放进碗中,摇摇头,“舅母,我今日有事。”
她确实有事,要去找宋知行问个人,但这事儿她无需告诉林氏。
“你可是要去找那宋知行?”林氏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她眉头紧蹙,“啪”一下搁下筷子,“枝枝,你现在可是要成婚的人,还去那宋公子做甚?”
“你去上京的日子他亦来寻过你,皆被舅母回绝了,你可不能做傻事啊,他一个府尹之子,能和那小将军比吗?”
沈青枝颦了颦眉,拿起帕子轻柔地擦拭了下红唇,微微叹了口气,“舅母,四儿想去趟锦玉阁。”
“去锦玉阁?那边衣裳那般贵,去那做甚?”林氏是个掌控欲极强之人,无论做何事,见何人,她都要问个清楚,甚至是出门买个糖葫芦,都要被她说个半天。
这便也是沈青枝拼命想离开这个地方的原因。
林氏的掌控太过令人窒息。
她的有些想法甚至几近扭曲。
沈青枝没再和她多说,忙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林府。
当日她真的去了锦玉阁。
锦玉阁坐落在归渔街上,这是扬州海陵郡最为繁华之地,琳琅满目的商铺占据着整条街,而锦玉阁却是一家独占街头一整个楼。
这里是女儿家的天宫,衣裳首饰应有尽有,只不过单一件仙裙就抵得上普通人家一月的开销,故而没几个普通人家买得起。
来这里的常客皆是那扬州府富商高官府中的女眷。
这么大的铺子对扬州府的贡献是极大得,但这锦玉阁背后的金主却是无人知晓。
有人问那掌柜的,掌柜的也只是摇头一笑,道上一句“无可奉告”。
沈青枝在那管了一阵铺子,也没听过那掌柜的说过一字关于背后金主的话。
故而,她猜测,这背后的主子定是有权有势之人。
***
今儿个的扬州,天气晴朗,鸟语花香,自打入夏后,白日里热气蒸腾,大地像是快要被火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