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

事关重大,本来已被允许随行的太平又被从随行的名单里面一笔划掉,连带照料她的太医都临时换成了看顾沛王李贤的陈继文。

“我也要跟着弘哥哥去郿州。”太平自然是不服气的,撒泼打闹未得成功,又不知从何处学来个新办法。

“太医哥哥说过了,我是帝国公主,吃着……吃着人民种出来的粮食,享受着人民的供奉,所以……哦,所以一定要怀着感恩的心情,去亲自看看城外种田的百姓们。”

磕磕巴巴一席话,憋红了一张小脸才慢慢说完,一听就知道是临时抱佛脚照章背出来的。

李弘哂笑着点点头,总算听着倒是有理有据,只不过是否原创就有待考究了。

倒是吴议在旁听得嘴角一阵抽搐,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

能把他短短一句“亲自去长安城外看看种田的人”扩写成一篇有理有据、冠冕堂皇的文章,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主意和手笔了。

那孩子……他在心底笑着摇摇头,到底是长进了,不仅药材背得溜熟,连文章也写得出几句了。

李弘焉不知这位玩字当头的小妹妹哪里来的悲天悯人的情怀,玩味的眼神微微上抬,从侍立一旁的吴议身上一闪而逝。

太平一贯顽皮骄纵,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教导的好机会,身为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她的到来也可以略微抚慰那些在冬风中寒彻的民心。

“你呀……”最终只是无可奈何地敲了记小脑袋瓜,“记着,我会让裴源将军跟着你,你要是敢跑出他的视线,我就把你送回长安。”

太平欢呼一声,管他是叫裴圆还是裴方,到时候用一盒果子贿赂好了,有什么不能好商量的嘛!

如果一盒不行,那就两盒,这世上就没有果子解决不了的问题!

太医署这边才决定好随行的人马,而陈继文暂领太医署诸事,一时之间自然是走不开的,连带严铭也得乖乖留在官学里读经看书,眼巴巴瞧着吴议打包细软,踏出门去。

“议……”他想叮嘱几句,一腔关心在胸中翻来滚去,都挤着往嘴里蹦,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一路平安”。

吴议淡笑着点头谢过,跟着太子和公主,哪里能有不平安的地方呢。

——

郿州近在陕西境内,一行人马轻装简行,不过十日的功夫,就已经抵达这片荒芜的土地。

太子和公主亲临,太守王陵自然是一点不敢怠慢,亲自领了一班人马,早早地立在郿州的关卡前头,迎着夹满黄沙的风,恭恭敬敬地等待贵客莅临。

没想到从天亮等到天黑,都还没等到李弘一行人马的到来,他也不禁有些慌了神,郿州虽然离长安仅有百里,天子脚下,民风淳朴,但大旱年间,难保出不了什么刁民盗客,要是太子一行在郿州遇刺……

正满腹怀疑间,已远远策马奔来几骑武将,为首的一位翻身下马,三两步迈到王陵面前。

王陵忙笑道:“阁下是……”

“我乃东宫左邻军卫裴源,特来传太子口谕。”

王陵忙不迭跪下,一身颤颤的肥肉几乎贴到地面上:“臣谨领太子口谕。”

“传太子口谕:王公事务繁忙,不必特地迎驾,本宫与公主已另择小道,暂且歇在永宁郡公府里。”

永宁郡公王崇基乃是初唐名相王珪之子,就住在郿州城内。

王陵往上数三代也算和王崇基是沾了几分亲故,但王崇基承袭了他父亲清高的气节,并不喜欢与他走动亲近,更谈不上什么同气连枝,两家都是本地数一数二的豪门贵族,却是瞎子见面,照面不识了。

“你听清楚了吗?”裴源很少笑,即使笑,也往往是冷笑,一双浓而锋利的眉毛一挑,仿佛两把匕首悬在一对冷漠的眼上。

王陵被他几个字敲回精神,讪笑着从地上爬起来,锤了锤挺了一天又弯了一响的背脊,心中正埋怨着,裴源已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递给王陵。

王陵摸不清这玉佩的意思,但也不敢不接,只小心翼翼地观察者裴小将军素无表情的脸色,试探道:“臣听清楚了,这玉佩……”

“这是太子积年带在身边的玉佩,还是往年圣上赏赐下来的。”裴源眼也不抬,“太子知道你为人通透,譬如玉石,纯洁不折,所以特地赏了你这块玉佩,以彰你素年的功绩。”

此言一出,王陵本来还有三分惊喜的心情立刻化作了惊悚,这话里褒贬倒不论,竟是借着打赏点醒他做官之道。

宝玉无瑕,而他自己的为官是不是清清白白有没有瑕疵,恐怕太子心中已有定数。

想到这里,他忙又跪下去,硕大的脑门猛一声扣在地面上:“烦请裴将军带言,臣敬领此佩,当日日悬在公堂,时时警醒自己。”

裴源压着脖子略点点头,朝左右吩咐两句,便策马扬鞭,扬尘而去了。

——

吴议对唐朝农业的印象仅来自于在袁州城时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

实际上唐朝农业还算旺盛,就拿北方来说,这时候还流行一年两熟,刈麦种禾——也就是早稻春种夏收,晚稻夏种秋收,一年之中收获两次,土地得到较高的利用度。

在春冬之接,人们还会见缝插针地种一些白菜之类抗寒抗冻的蔬菜作物。

近几年是罕见的大旱,水田里的稻谷都还干瘪晦涩,青黄相间,吴议虽然是头一回下地,也知道田家这数月来的心血几乎都付诸东流了。

田间挖有数道通渠,但水位很浅,古人简陋的抽水工具根本不足以满足水稻田的基本要求。

他蹲下身子,捏了一把田边的泥土,触手全是粗糙干透的沙石感,心道不好,田不保水,即便通渠不至于断流,单靠人工灌溉也不可能拯救这片注定颗粒无收的土地。

吴议上辈子是没扛过锄头的八零后,压根不知道耕地的锄头怎么使,但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想一想就明白了,这土地都被榨干了,还能结出粮食吗?

问题是这年代肯定没有科学配比的肥料,一般都单纯地倚靠人畜的粪便养沃土地,而一年两熟的播种机制严重地压榨了土地的养分,最终在这种极端的天气里彻底失去了生长作物的能力。

而土生土长的梅州人王崇基显然比他更清楚其中的情况。

“天公不作美是一重,更重要的是一年两耕多种,土地失去保养,留不住水分啊。”他捧起一把泥土,指缝一张,干燥的土壤就像粉尘似的迅速漏下去。

李弘思忖片刻,问:“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王崇基拍拍手心的泥土,扛起撂在一边的锄头,用力一掀,把田里萎靡不振的稻谷全部拦根铲起,直接埋进了土里。

“王公,你这是……”右庶子张文瓘颤颤巍巍地指指他,又指指地,半响说不出话。

第39章 同塌而眠

王崇基倚着锄头歇了下, 才自信地笑道:“张公,你别急, 这叫以地养地!”

“以地养地?”张文瓘愣了片刻,抚掌长叹一声,“人尚且养不起自己,还怎么养地呢?”

倒是吴议心中一震,迅速明白了王崇基的道理——缺什么,补什么, 最能养地的,当然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庄稼。

王崇基的做法看似鲁莽冲动,其实已经过深思熟虑, 在郿州生活的数十年里, 他已经充分地考察了陕西各地的地理、气候和农植物,所以他深深知道, 亡羊补牢, 为时未晚, 眼下最重要的, 不是抢救这点微末的收成, 而是好好改造这片被压榨过度的土地。

可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 王崇基的这个观念实在是太先进了。

并且,张文瓘提出的问题也正是眼下悬在刃上最锋利逼人的那一个——

百姓已经饥荒到啃树吃草了,并不是家家都像郡王府中那样存有余粮, 对于这些穷苦潦倒的老百姓而言, 哪里还有养地的余裕呢?

——

一行人先在王崇基自家的田地里巡查一番, 才进入郿州城内。

飞扬的灰尘遮天蔽日,唯有数丝冰凉的光线刺破云层,冷冷地拍在人们干瘦蜡黄的面颊上。

自入城门,李弘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

从城门到郡王府的短短一段路上,一路皆有衣衫褴褛的人端着饭碗乞讨。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乞丐怀抱着一个干瘦如柴的小婴儿,将手指伸进婴儿的口中,以血代乳。

吴议藏在人群的最后,隐约瞧见这对苦命母子,那婴孩惨瘦得全没一点幼儿圆润软糯的样子,襁褓之外露出的皮肤一片干涩,脸上还触目惊心地发着一大片红色的疹子。

萧德昭忍不住走上前去,在她怀里塞上一吊钱:“去买些吃的吧。”

女乞丐抱着婴孩,颤颤巍巍给他磕了个头:“老爷,你是好心人,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张文瓘忍不住问:“难道你们这里就没有开仓赈粮吗?”

那女乞偷偷觑眼瞧着一行人,但见为首的是个面容如玉、身姿颀长的青年,青年身后三三两两跟着数个貌不惊人的中年汉子,汉子中间或插着几位面色肃然的老者,都不是普通人的打扮。

而两位问话的老爷看着虽然和蔼可亲,但面色凝重,眼神深沉,显然不是一般的富家老爷。

听闻当今太子和公主要亲自巡查郿州灾情,难道……

她来不及多想,双腿一蹬,跌跌撞撞爬到李弘脚下,用沾着血的指头抓住李弘的衣角:“您是太子殿下吧?您是来看望我们的吧?您……”

第三个问题还没有问出口,就被一道飞快闪落的刀光切断了话头。

裴源半抽一把雪亮的长刀,用刀柄抵住她的手腕:“不得放肆。”

“无妨。”李弘轻轻摁住裴源的手,一点点把抽出一半的长刀推送回鞘。

裴源压下刀柄,目光转向李弘:“太子殿下,她的孩子可能正在发疹,您请小心。”

李弘并不回答他的话,依旧温和地望着这对母子:“你先回答刚才先生问你的问题。”

那女乞也算有胆色的,非但没有被裴源的杀气吓傻眼,反而镇定了下来。她也松开了手,抱紧孩子,半跪在地上,跟李弘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这几年草民这里都是大旱的天,好在圣上免了三年赋税,又曾在咸亨元年的时候开仓赈粮,草民们才靠着官府放出的一点赈济过日子的。只是到了今年,王太守说粮仓已空,实在放不出粮食来,所以……”

话未说完,众人心中都有了分晓,张文瓘冷哼一声:“没粮食?年前他来长安,老夫见他膘肥体健,可见一仓粮食都给他一个人吃了!”

他一番揶揄,反倒把严肃的气氛化解了三分,众人哄笑一声,其实心中早知这个王陵是个偷油吃粮的硕鼠,也就张文瓘最是心直口快了。

李弘淡淡一笑,命人将这女乞丐送回家去好生安抚,再送了几吊银钱。

那女乞自是千恩万谢,临走前忍不住回头道:“殿下,郿州像草民这样的人还很多,殿下,求求您也救救他们。”

一阵细碎的凉风卷过,掠过李弘低垂的眼睫,在那双清澈如水的眼中结出三分冰霜似的冷意。

“我会的。”

——

永宁郡府一如其主人清而不高,纯而不朴的为人,一座大宅宽阔有致,打理得宜,既没有吴府、刘府那样显贵于外的炫耀,又不失其主人高贵的身份和丰厚的涵养。

郡府早备好了东院请太子入住,院里斜插几株高低错落的青桐树,总算给郿州阴霾晦暗的天色抹上几分绿意。

太平自然就住在她皇兄隔壁的厢房里,她和李璟到底男女有别,就由乳娘照看着,而李璟则被扔去和吴议一起睡。

两个人同榻而眠,好在一个身材清瘦,一个身量还小,挤在一张床上,热络暖和得刚好。

这连日的奔波,别说是李璟,就连吴议这个正直青春的少年都觉得有些疲乏,打更的锣声刚刚从郡府门口擦过响去,两个人就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了。

吴议至今还用着慢白汤养着身子,睡眠倒是一向很安稳,鲜少有做梦的时候。

这一夜却不知怎么的,居然梦到女娲补天的故事,那块缝补天空的巨石从天穹之顶径直掉下来,就生生砸在他的胸口上,差点没把他压断气。

他自梦中惊醒过来,借着熹微的晨光一瞥,才算是找到了罪魁祸首——

李璟这个睡觉不安分的小子,双手双脚都树藤似的牢牢缠到他的身上,一颗脑袋干脆直接枕在他的心口上,还不时用软糯的脸颊在他身上蹭一蹭,嘴里时不时发出嘟嘟囔囔的声音。

吴议好奇地低下头,小心地窃听着着小家伙的梦呓——

“胡饼……地公老爷……吃胡饼……不许吃馅……”

得,还记得这一茬呢。

吴议无奈地将缠在腰间的手脚轻轻地拿开,又小心翼翼地抬起李璟的脑袋,软软的小脸还是两年前那正宗的小笼包的手感,吴议忍不住趁机又捏了两把,遭到一双手脚扑腾两下的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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