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人,这个词语稍稍加重读音,没有人察觉那一瞬艾琉伊尔眼中的冷意。

霍斯特微妙地顿了顿。

他在权衡,是让艾琉伊尔继续顶着罪人之女的名号更好,还是承认她血液干净无暇更有好处。

接着他包容地笑道:你在最初的河流神庙成长,净化了罪人塞里娜留下的罪孽,否则洛荼斯女神又怎么会让她的信使出现,将雪荼送到你手中?

在场官员交换视线,显然都曾经听到过这个传闻。

吟游诗人们传唱的诗歌,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可霍斯特陛下既然提起,那就不能是假的。

于是纷纷附和:

是啊,被河流女神青睐的人怎么可能血脉不洁?

罪人已死,王女不必质疑自己。

艾琉伊尔:所以,叔父是想补偿我。

霍斯特点头,好像已经看到了后裔稳坐王位,如同之前的直系血脉那样传承千年。

可这样的补偿,不仅是在害我,更不利于索兰契亚。

霍斯特当即皱眉:你说什么?

王女轻轻一笑,忽然屈起指节,在洛荼斯腕骨上点了点。

然后她收回手,站起身。

或明或暗的目光投来,艾琉伊尔一概不管。

我不会与任何人成婚,那是对我信仰的亵渎。

荒唐!霍斯特放在王座两边的双手攥拳,怒气压抑,在座各位谁不是虔诚信奉着神灵,难道我们都不能同他人成婚,否则就是亵渎信仰?

别急啊,叔父。艾琉伊尔似笑非笑。

你说出这种荒谬的话,我怎么能不急,要是王兄知道了

如果父王知道,只会为我骄傲。

霍斯特突然闭上嘴,审慎地看着她。

艾琉伊尔不以为意,抬起右臂,线条流畅优美的蜜色手臂绷紧,无声展示自身拥有的力量。

我曾向洛荼斯女神誓诺,将为她保持纯洁,是她赋予我所向披靡的力量。

我是洛荼斯的战士。

艾琉伊尔轻缓地念着那个名字。

我为她而战。

压着尾音,艾琉伊尔庄重而迅速地一偏头,眸光划过宴厅,带着令人信服的慑力,又仿佛关注听众反应的演说家。

这些是表象真正想要传达什么的视线在半空中和洛荼斯的目光相碰,一触即离。

洛荼斯指尖蜷了一下。

视线碰撞的刹那,什么也没想,随后莫名其妙浮现出困惑。

她什么时候听到过这种誓言?

至于赐予力量,更是与河流女神无关。

洛荼斯是水属主神,管管水域没问题,但赋予某个人强大力量这种操作着实超纲了。

繁乱思绪仅存在了极短的一瞬,洛荼斯很快回过神来。

原来借用名字是这个意思。

四下里鸦雀无声,这下没有人暗暗打量了,所有视线都毫不遮掩、带着各异的情绪直直射来。

有人几乎要张嘴质疑,话到嘴边,又犹疑着憋了回去。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很有道理啊。

他们之前听闻王女在边境展现的能力时,心里就犯过嘀咕,因为这太夸张了,别说是小姑娘,就算是体魄强健的男人、那些常年驻守边境的老将,也不该这么能打。

神话信仰根植于索兰契亚文明的方方面面,哪怕没那么信仰神的索兰人,也一向认同神灵的存在。

所以。

难怪王女会如此强大,原来是接受了伊禄河女神的力量!

很多贵族官吏都不愿相信,一个女人仅凭自己的力量就能比他们更擅武,于是神灵眷顾成了最好的解释,好像这样一来,心里就平衡了许多。

一旦认可这种说辞。

作为条件的那句为女神保持纯洁,也就下意识被默认了。

霍斯特足足沉默了十几秒,才勉强道:你应该知道,假借神灵的名义编造故事是多么严重的罪行。

当然,我很熟悉律法。艾琉伊尔欣然道,洛荼斯准允我,可以向世人透露我们的约定。

尽管洛荼斯并不比宴厅里的人知道得更早。

简直胡闹!你是王兄唯一的女儿,直系最后的血脉,怎么能轻而易举向神灵做出这种许诺?

当年前往洛荼斯神庙的时候,也没人告诉我不行。

王女好整以暇。

霍斯特不自觉咬了下牙,眼神正好和顽固派的老者对上,对方气得胡子直抖,顺带毫无敬畏地瞪了他一眼,显然是想起了王女远在边境时和他较劲的旧恨。

这群该死的老家伙!

霍斯特深吸口气:艾琉伊尔,你太任性了,比起在战场上打打杀杀,王室直系血脉的延续更加重要。

几乎是在明示她别管什么誓言,神灵把力量收回去就收回去吧,血脉延续才是正事。

但这种话不适合光明正大地说出口,否则就是对河流女神不敬。

艾琉伊尔挑起眉尾。

那么,萨努尔人开战之时,你们谁愿意去边境领兵作战。

她随意点出几个一心捧着霍斯特说话的官员:你,你,还是你?

没人回答,被点到的人都闭了嘴。

艾琉伊尔随即望向高位的王座,嘴角带笑,颇为注重礼节地问:还是说,叔父、陛下,您要亲征吗?

霍斯特没法回答,怎么回答都不妥当。

最终,这场宴会上的提议不了了之。

宴后受邀者各自离去,霍斯特豁然起身,快步穿过无人的走廊。

他压着火气,步子迈得飞快,身后的幕僚只能一路小跑。

霍斯特从未想过,会得到这么一个理由。

准确地说,他思考过王女拒绝的情况,但没想到艾琉伊尔真的会拒绝。

艾琉伊尔是有一定野心的,这谁都能看得出来,既然如此,和罗穆尔成婚难道不该正中她下怀?

王太子妃,王后,王太后。

虽然他不可能坐视艾琉伊尔就这么爬上去,但这可是一条通往权力巅峰的路,她不该拒绝

最有可能的情况反而被忽视,霍斯特潜意识不愿去思考那种可能,因此他无法理解。

我得做些什么。

霍斯特冷静下来,自言自语。

目前为止,他还不想撕破脸面动手,还是需要再试探一下。

忽然间,一双颜色极浅的蓝眸从记忆里浮现。

是艾琉伊尔身边那名可能曾经忠于塞里娜的女官。

*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么么哒

第089章 诱饵

王宫里有个房间, 就修建在王廷背后,不起眼却很隐蔽。

索兰王通常会在这个房间与臣子密谈,墙壁隔音效果极好, 哪怕是站在门口警戒的亲卫军也听不到房内传出的声音。

就是在这里,霍斯特和顽固派的老贵族们二度聚首。

顽固派大多表情难看, 一双双眼睛盯紧了霍斯特, 等着他先开口。

霍斯特顶着天生正义凛然的面孔,用无可奈何、爱莫能助的语气说:我没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艾琉伊尔太胡闹了,这种誓愿也是能随便许的?

对面某个老者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怒音:谁让她小时候就被送去了边境神庙,没人好好教导,当然不懂什么叫大局。您说是不是,陛下?

霍斯特摇了摇头, 似乎不想多谈。

心里却禁不住冷笑连连,这些老家伙现在倒是知道暗地里怪他了,可几年前自己下令流放艾琉伊尔的时候, 也没见他们跳出来反对啊。

可惜现在不适合互相翻旧账,霍斯特按下讽刺的想法,宽厚道:事已至此, 讨论过去发生的事情没有意义, 我也想让王兄的血脉延续, 但艾琉伊尔不愿意,总不能勉强她。

那是她不懂事!

就算所谓的誓言是真的, 获得一身蛮力和延续直系相比较,孰轻孰重还不够明显吗?

洛荼斯女神也是庇护王室的神灵, 肯定更乐于见到王室延续, 不会因为王女打破誓言就怪罪下来

这怎么行?就像艾琉伊尔说的, 守护边境、抵御萨努尔人还需要她的力量。霍斯特叹了口气,我是索兰的王,不能意气用事啊。

顽固派为首的老者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听到这话,他皱起花白的长眉毛,双手拄着蟒首拐杖在地面敲击,流露出鲜明的不满。

我们索兰契亚这么多将士,难道除了王女,就找不出其他擅长领兵对付萨努尔的人?

霍斯特心想,如果艾琉伊尔的能力真像消息中所说的那样,恐怕确实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但毕竟是隔着半个国土传来的消息,是否准确他也说不清,更大的可能,还是边境将领在为她造势吧。

底格比亚城主本就是先王的旧属,会为王女造势,不是很正常?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霍斯特假意惋惜。

老者阴沉着脸:不,还不晚。

只要她还在,总会有办法的。

霍斯特呷了口茶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茶碗:差点忘了,我还有件事要问问威克,如果你们没有其他事,就先

威克?哦,是那个奴隶出身的小子。

顽固派有人记得这个名字,是霍斯特派去边境负责召回王女的使者,花了近一年才跟着王女一起返回。

这意味着,威克或许能提供有用的情报。

老者顿时不准备走了:年纪一大就腰酸腿痛,一时间竟然起不来身,陛下不介意我再坐一会儿吧?

霍斯特道:请便。

很快,威克跟着一名白甲骑兵走进门。

他见到一屋子人,脚步不由得顿了顿。

我叫你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确认一下。

威克低头行礼:陛下请说,我知无不言。

你对艾琉伊尔身边那名女官有什么印象,都说来听听。

威克表情不变,脑子转得飞快:敢问是哪位女官?

跟着她寸步不离的那个,黑发蓝眼,好像是叫洛尔嘉。

威克点了点头,语气平淡地讲述:洛尔嘉女官不怎么说话,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最大的特别之处就是很少和王女殿下分开活动。他停了一下,殿下称呼她为老师。

就只有这些?

是的,陛下。

霍斯特有些失望,但不表露,只意味深长道:我相信你,希望你没有任何隐瞒。

威克心下一紧,立刻单膝跪下:我绝不敢隐瞒不报!

当然,当然。我只是随口一说,就当提个醒你退下吧。

威克诚惶诚恐,再三保证,才转身跟随白甲骑兵走出房间。

一背过身,他的眼神就细微地变了变。

威克的确没有说出了解的全部信息。

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再怎么样也能听到一点亲卫队的只言片语,其中就包括好奇的亲卫们对神秘女官身份的猜测。

另一方面,曾经作为奴隶的生活让威克颇会察言观色,在他看来,王女和那名女官的关系过于亲近,以至于超出了师长与弟子之间的距离。

但这些威克都没有说。

他只是希望,能为自己多找一条后路。

房门合拢。

老者沉默片刻:老师?

霍斯特:没错,据说这个女官和艾琉伊尔在卡迭拉神庙结识,既然被叫做老师,我猜在那里负责教导艾琉伊尔的就是洛尔嘉。

他慢悠悠喝一口茶:我那可怜的侄女貌似很信任她,不过有一点,很奇怪。

老者眼皮抽动:还请陛下明示。

那就直说了,我怀疑她是塞里娜的人。

尽管只是怀疑,顽固派老者藏在衰老皱纹下的眼睛也还是立即张大了,透出阴鸷。

塞里娜。

杀死先王又畏罪自尽的疯女人,是她迷惑了先王,让当时还是王子的先王一意孤行;也是她让王室直系凋零到如今的地步,害得他们不得不绞尽脑汁,将希望寄托在王女身上!

而她留下的人,又成了王女的老师?

你先别急,我说了,只是怀疑。霍斯特正直的脸上浮现恰到好处的担忧,可艾琉伊尔的行为如此出格,她又抓住了老师的角色,实在让我很难不多想。

良久的寂静后,老者缓慢地开口。

陛下说得很有道理。

这场密谈没多久便结束了。

顽固派的几人离开房间,走到僻静无人处时,有人低声道:大哥,我们要不要

多想想,陛下不会无缘无故告诉我们这些。

问话者唉声叹气:也是。

但还是得做,不能再拖了,我们别无选择。老者看着干枯的、布满褶子的手,声音平淡沧桑,我已经没多久可活,唯一的期望,就是能在死前看到真正的王室继承人。

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

洛荼斯放下书,看向窗外。

花园里栽植的树木已经褪去了冬季的单调,染上嫩绿的新色,隐约可以看见细小的花苞。

阿赫特位于索兰契亚中部,稍稍偏北,冬季持续的时间不长,造物日过去还不到两个月,气温就逐渐回升,伊禄河面上的浮冰也早已消融。

在索兰人看来,就是河流女神令水流奔腾,大地女神赋予植物生机,太阳神驾驭的日轮投下更多光热,春季女神接了冬神的班,她的脚步一刻不息。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艾琉伊尔明显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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