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鬼愤愤不平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她们是不是傻啊?”
何源之配合地点点头,随手扶住就要往下倒的女孩。
范芶的下巴磕在他的肩上,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啦!他是很有钱啦!”
男人闻言失笑,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范芶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缩进她的怀里,简直把人当成床板似的折腾:“脾气,脾气也不错,很温柔,还很体贴……”
说到这里,脑筋才忽然转过来,想起了自己此前的观点,她悻悻地住了嘴,委屈地眨了眨眼,为这一番自相矛盾的理论懊恼万分。
如果不是范芶喝醉了,何源之也许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盛赞。
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了,很少再为轻飘飘的一句话浪费感情,然而此刻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笑意,一颗心变得柔软而又丰盈。
她的肩膀抵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搭着他的腰,是一种全然交付的姿态。
何源之忽然心情大好,身上搭着个不省人事的醉鬼走路都带起风来。
他的司机看到了,想帮他一把,他摆摆手,一个人把她抱进了后座。
范芶彻底睡死过去了,半长的头发垂下来,掩住大半张脸。何源之盯了好一会儿,鬼使神差地拨开她的头发,轻轻地往两边分好,露出光洁的额头。
他太过小心翼翼,俨然是个收藏家对待古画的神情,自己也觉得有些露骨了,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脸颊微微发烫。
关于替心上人拨头发,村上春树说过:“如果我爱你,而你也正巧的爱我。你头发乱了时候,我会笑笑的替你拨一拨,然后,手还留恋的在你发上多待几秒。但是,如果我爱你,而你不巧的不爱我。你头发乱了,我只会轻轻的告诉你,你头发乱了喔。”
那么,按照村上春树的论调,他任性地违反逻辑倒推回去——范芶应当正巧的爱他。
范芶一直睡到天光大亮,如果不是何源之,大概已经被卢暄告状告到上面勒令开除了。
你男朋友是总裁了不起哦。
何源之当然是不会做早饭的,下楼买了黑咖啡和全麦面包,给她的是低脂牛奶,正宗的美式没滋没味早餐。
何源之其实不知道她爱不爱喝牛奶,只是长相先入为主,直觉她是喜欢的。
不巧正中红心。
而范芶这厢睡眼朦胧间看到床头柜摆了牛奶面包,瞬间被吓醒了。
单身这么些年,田螺姑娘的故事她才不信。
清醒过来再一看,何源之就坐在两步之外的沙发椅上看平板。
这下了不得,范芶连忙爬起来抓过手机瞄了一眼,顿时呆若木鸡,在床上僵坐了半天,没头没脑地问他:“我要是现在被开除了,回国的机票能报销吗?”
何源之被他逗乐了,有心吓唬她,声音压低一度,执行官的感觉就出来了:“非公事目的出行一律不报。”
范芶手忙脚乱地查机票,看完脸都绿了,斟酌了一会儿说:“我现在去移民局,什么时候能被遣送回国?”
何源之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满脸促狭的笑意:“你的签证还有好久才过期,一般这种情况移民局会认定你故意妨碍公务,先罚款再抓去思想教育。”
那我要怎么办?
宿醉之后混混沌沌的脑袋已经山穷水尽,女孩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
何源之这个人有一点最好,那就是很知道分寸,看她委屈成这样,心就软了八分,放缓了语气,慢条斯理,极尽温柔:“营销部的电话是我接的。蔚蓝去救场了。你不会被开除的。”
范芶先是明白过来被人耍了,不等生气,又想起来承了这个人天大的情,嘴唇开开合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憋出来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谢谢”。
何源之并不为她的敷衍恼火,抬起眼睛朝着他笑了笑:“你记得请蔚蓝吃饭就好,她今天好不容易休假。”
何源之几乎是以成年人纵容孩童的姿态看着自己,她正要炸毛,又觉得自己实在是不占理,只好闷闷地端起床头柜上的早餐三下五除二地吃完。
她身上穿的是何源之的睡衣,刚刚脑袋里一团浆糊的她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直到现在才发觉到这一点。
昨天穿的衣服就放在手边,洗过一遍,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留有淡淡的皂香。
“你吐得到处都是,我给你换了衣服。”
她的脸色一下子爆红,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幸何源之说完就进了房,留她一个人换衣服。
她松了口气,不自在的感觉总算消散了一些。
范芶换完衣服后,终于从一摊乱七八糟里理出一点头绪,发觉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是十分的微妙。
喝醉了酒,吐了老板一身,老板不但没有生气,还好心地收留了她一夜,什么事都提前打理好,顺便帮她翘了个班。
范芶来之前,自己掂量过自己好几回,越想越没底,连何源之回了纸醉金迷的美利坚后能不能记住自己都不敢确信了。
现在看来,是她太低估自己。
范芶忍不住地窃喜,极力控制才能看起来不那么喜形于色。
她走到金赫奎的椅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送我去公司吗?”
何源之惊讶地抬起头看他,然后仓惶地错开眼,手忙脚乱地挪开手上的东西,明明只有几样,却像在收拾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似的,完全没有了逻辑:“好,好的。”
她忽然俯身下去,两只手撑在扶手上,贴着他的脸耳语:“谢谢。”
何源之整个人都绷紧了,过了几秒钟,他把手放到范芶的肩膀上,轻之又轻却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何源之生气了,范芶看得出来,这个人生气时怒气全压在眉间,别处一点也看不出来,像风暴潮前厚重的铅云,反而更让人不知所措。
“不要再这样了,好吗?”何源之沉默了一下,笑得很无奈,“你这样会让我很想吻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范芶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某种意义上,他是对的,她一直不自觉地抗拒过于亲密的举动。
但是他说话的空档,范芶以一种奇异的冷静地审视了自己,并且得出了截然不同的论断。
如果对象是何源之的话……她不愿说出口的字句,都可以简单粗暴地借此表达。
所以她主动将何源之推到椅子上,决然地封上了他的嘴唇。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丧失了主动权。
毕竟是青涩又害羞的女孩子,除了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劲,手底下没有真章,任由那个人带领着,仿佛一头扎进深水中,触不到底,沉沉地坠着,失去氧气,和外界的一切隔绝,只剩下缠绵而炽热的吻,近乎窒息,因此更让人头皮过电。
何源之这辈子对她,恐怕只做了一件算不上错的错事,余下的时间,都用做了补偿。
范芶不愿意说,但一桩一件地替他记好,回头想起来,心软得像一滩烂泥。
太久的拥吻,等到分开的时候,两个人都有点喘不过气。
她清清嗓子,率先打破沉默:“你送我去公司吗?”
他们刚到办公室,迎面就飞来一个文件夹,蔚蓝蹬着恨天高叉腰大骂:“老娘今天是准备去钓凯子的你们知道吗?”
何源之连忙把范芶往前一推,后者气得打跌,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昨天我喝得太多了……”
她撇撇嘴,想起昨天灌酒也有她一份,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了。
范芶见状,趁机拉过何源之:“你叫他给你再批一天假嘛,谁还没个着凉感冒的病啊,对吧?”
挺上道的嘛,小孩子。
蔚蓝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颇有狼狈为奸的味道,再转向何源之,语气就变得有商有量,算盘打得叮当响,“老板,我也算救你的小情人于水火,两天不过分吧?”
何源之赶紧配合:“我等会去和你们头儿打声招呼。”
蔚蓝笑得花枝乱颤:“哎,我说我一看你们俩就觉得佳偶天成一对璧人,怎么那么配呢?”
“你不是要去钓凯子吗!”何源之扶额。
他唯恐蔚蓝这张嘴没遮没拦地冒出点什么,让他们好不容易更进一步的关系又退回到那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需要思考一下,刚刚那个吻对范芶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而范芶在想,应该要怎么解释。
无论情不自禁还是不慎摔到他嘴上都是把何源之当傻子式的掩饰,她不想说出来侮辱自己的智商。
蔚蓝和何源之你来我往地拌嘴期间,她默默地收拾好接下来要用的材料,逃也似的离开了男人的办公室。
何源之的眼神全系在她身上,看见她收拾东西要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
蔚蓝用手肘捣了捣他的胸口:“不去追啊?她那翻译的活才多大点事儿,哪比得上你俩谈恋爱重要?”
“糊里糊涂地追上去,媳妇儿又跑了怎么办?”何源之随手翻起她匆忙中落在桌上的几则材料,重要的事项都用荧光笔仔仔细细地画好,她的英文大概是练过的,写的很秀气,中文就没那么好了,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的字,在他眼里简直就像鬼画符。
不过既然是范芶的鬼画符,自然而然是可爱的鬼画符,反正说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堂而皇之地折好,收藏了起来。
蔚蓝鄙视地看着此人假公济私,双臂一抱,一副“老娘还不知道你”的表情,嗤道:“你真不去啊?”
何源之想起早晨那个不明不白的亲吻,低下头笑了笑。
蔚蓝惊恐地想,如果她没有看错,那个笑容里“羞涩”这种情绪占据了绝大部分,剩下的细枝末节——她仔细地在脑海中描摹了一遍他的笑容——可以简单粗暴地概括为“志在必得”。
除了青春校园片,蔚蓝真是第一次见纯情到这个地步的人。
他虽然一向不在外面乱搞,但毕竟身居高位,什么样的场面也都该见过了。
她总觉得何源之永远端着风度的架子温柔地薄情着,她从来没想过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居然保留着如此纯粹的少年感。
她久经风月,花花公子见过,冰山面瘫见过,烽火戏诸侯的见过,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也见过,在她看来,没什么分别。
她早就练就了一颗刀枪不入的心,可在那一刻,她完全明白了,这无言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滔天巨浪。
她有点难过,她必须承认,她是非常羡慕的,但同时她又很愉快,某种意义上,他们拯救了她对爱情坏掉并将继续坏下去的胃口。
她从那种聒噪的非得说点什么的状态里脱身出来了,现在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何源之,勉力平复情绪的过程中,她发自内心地问了一句:“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太幼稚了,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才会说的话,像十年前的她。
何源之再次微笑,他发现自己完全不必深入思考这个问题,在潜意识里,他已经将它翻来覆去地咀嚼了个遍,而结论出奇的一致:“我不知道。”
他收住话音,片刻之后才轻轻地补充道:“我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
蔚蓝被他沉静的表情再次感动了。
真奇怪,他好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她,又好像很在乎能不能得到她。
在普世价值观里,他本不必如此谨小慎微,他年轻多金,温柔体贴,道德感极强,相貌也并不差,他应该是感情里握有更多筹码的玩家。
这意味着,蔚蓝咬牙切齿地下了定论,他从来没想过拿这些东西去换取她的爱情,他只想要爱她而已。
她愤愤地想,这个男人怎么能这么好,现在她都要爱上他了。
她叹了一口气:“如果最后你们没有在一起,我会哭的。”
何源之讶异地看着她,她今天太过多愁善感,完全不像那个雷厉风行的面试官。
出于某种直觉,他大概有些知道蔚蓝貌似杞人忧天的伤感是从哪里来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很不着调地反过来宽慰她:“我们之间没有多么深沉的故事,只是需要时间。”
蔚蓝不了解那些纠葛,于是不再多说,回身捞起放在沙发上的包,又恢复了平常利落精干的样子。
她扬了扬下巴:“我走了,哦对了,范芶的活本来也没多少,我都给她做得差不多了,估摸着该闲的发慌了。”
蔚蓝走了之后何源之打了个电话给外公,大意是我觉得分公司那边的工作很具有挑战性,决定再尝试一次。
外公色厉内荏:“少给我瞎扯淡,到底怎么回事?”
何源之端正了一下态度,光明磊落地把事情抖出来了:“去追个人。”
外公气得吹胡子瞪眼:“胡闹。”
他气定神闲:“没胡闹,你叫财务查一查我在的那一季的报表。”
外公顿感惊奇,算了算了,随他随他。
何源之愉快地从他那儿晃荡出来,准备去找范芶宣布他即将再次成为她的当头老大。
可惜人不在,他满心嘚瑟扑了个空。
蔚蓝告诉他,卢暄那边出了点小问题,临时把她叫去摄影棚了。
何源之寻思下午只有个部门会议,左右不过听几个主管争来争去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让她把行程往后推了推,空出来一个下午找老婆去。
摄影棚离公司不远,何源之开了车,没几分钟就到了,正碰上她从里头往外走,他甩了个尾,稳稳当当地停在范芶面前。
“这么巧。”何源之自认潇洒地从小跑里迈出一双长腿,背靠着车朝她笑了笑。
这副公子哥儿的姿态,何源之其实不常做,但终归是按着资本主义接班人养出来的,声色犬马见得多了,能学个十成十。
那笑也是公子哥儿式的笑,进一分容易吓着人,远一分又不够传情,暧昧的尺度掐得刚刚好,让人无法生厌。
范芶耳根浮起可疑的红,不太自然地岔开了话题:“你事情忙完了?”
“嗯,我载你回去?”何源之朝她晃了晃车钥匙。
范芶下意识拒绝:“离得不远,我自己走回去吧。”
何源之也不强求,把车钥匙朝摄影棚门口的场务手里一扔,比划了几下,请他帮忙把车开回去,接着往她身边靠了靠,神色不变地说:“一起走吧。”
“你不用这么麻……”
“不麻烦,今天天气这么好,散散步也好,何况是陪你。”
何源之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范芶很轻地挣了一下,没挣开,就没再动作。
太阳温柔地拂下,两张俊美靓丽的面孔熠熠地发着光。
他们非常默契地没有说话,不长不短的一段路,经过了一个公园,又经过了一个广场,惊起了一群鸽子,洁白的羽翼扑棱棱地扇动着,好像两颗鼓噪的心。
白鸽掠过头顶的瞬间,何源之突然意识到,所谓人间至幸,大抵不过醒来一转身,眼里撞进那个人逆着光的睡颜。
范芶没想到,何源之竟然会和自己一起回国,并且就坐在他身边的座位上看ipad。
为什么一个总裁会出现在经济舱?!
何源之无辜地解释:“我怕擅自给你升舱你会生气。”
他小心翼翼到这个程度,连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替她照顾周全,让范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
她心里暗暗叹一口气,一边想,何德何能呢,一边打开了空姐递来的飞机餐。
没有意想中的黄油面包,一个暗红色的绒面盒子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时间,范芶连呼吸都忘记了。
片刻的凝滞后,她回过神来,骤然转过头去,目光灼灼。
而那个坐惯了头等舱的长腿男人,在狭窄的座位上显得很窘迫,他努力转过半个身子,捏了捏后颈,语气像谈论“你明天早上想喝豆浆还是牛奶”一样稀松平常:“我知道或许有一点太仓促了,但我想你应该不会感觉很坏。”
他波澜不惊的面孔下涌动着火焰,他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现在,他要开始认真地告白了:“我们已经离开了我的第二故乡,距离你的祖国还有五千公里,你飞行在两万英尺的高空上,脚下是世界上最宽广的大洋。这一刻,你有最大的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
他带着清浅的笑意看着她。
范芶在那一眼里重新经历了他们的少年时代,满身都是时光的尘埃。
她想,原来那么多事已经过去了。
何源之拨转那个绒面盒子,使它正对着女孩:“有一件事我从来不敢确定,还是问一问你比较好。”
那颗细小的碎钻被舷窗外倾盆而落的阳光擦亮,在她眼睛里轰然迸发出璀璨的色彩,近乎蛮横地掀去了包裹着她的玻璃罩子,使他的灵魂失重般地飘了起来——
“willyoumarryme?”
他的母语在这一点上不够好,无论嫁还是娶,单向性都太强了,用在两个人的结合上显然不够妥帖,不过何源之知道把它用在什么地方更合适:“我爱你。”
范芶想,我也爱你。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游离的灵魂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那具愚钝的僵硬的躯壳,焦躁地干吼着,做点什么,什么都好。
可是她不知道做什么。
她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似的生活了很多年,好像真的就那么普通了似的。
实际上,她没谈过恋爱,没约过会,没去过ktv唱歌,没看过电影,她的人生因为一团小小的黑暗永远的缺失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呢?他问自己。
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被求婚”这样的状况,她和人间遥遥相对了那么多年,已经燃不起这点烟火气来。
何源之在她的沉默中伸过手“啪嗒”一声合上了绒面盒子,范芶意识到自己在恍惚间错过了表态的时机,无措地对上男人的眼睛,很反常的,并没有看到类似气馁和挫败的神情。
何源之揉了揉她的头发,没头没脑地说:“中学时我谈过几场恋爱,但直到那天我握住你的手,才突然明白我要的究竟是什么。”
“你不是一个选项,而是我的爱情。”
轻飘飘的四个字,砸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
我的爱情。
余秀华说——
爱情终究是一件肤浅之事
它能够抵达的,孤独也能
它能够销毁的,时间也能
她从前常常以此搪塞自己。
在那些被灯光点亮的夜晚,连孤独也无所遁形的时候,她曾经不可避免地想起他,想起他躲闪的神色和沉静的面孔。
她没有办法割舍何源之。
她曾经试图说服自己,在孤独的尽头,也许是和拥有他并无二致的完满。
现在她厌倦了,只想做一件肤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