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妖族动乱来的蹊跷,昨夜的雷声与妖动也一样特别。
奉剑殿一切如旧。被海底巨妖困了许多年的扶象道人凝固成碑,沉默如山地坐在殿中,仿佛望不见岁月解脱的尽头。
凝水坐在掌门师兄身侧,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玄剑派似乎从很久以前就这样。这里的剑修寡言少语,无欲无求,他们眼中只有大局与大道,没有情难自禁、也没有情非得已。
他们只是安静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李承霜从小就省心,他们从没有过这样的阵仗。即便是到了这个地步,两人也依然有师兄师姐的平和体面,并未质问,只是悄悄地问他。
“真有那么钟爱吗?”
小师叔陪坐一侧,身上仍是一件色泽很浅的道袍。他人如月华,淡到极致,静默而郑重地点头。
只是他的钟爱,对方并不知道。但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不用其他人来评判对错好坏。他情愿的,就是有始无终,也是命该如此。
与人无尤。
“我还没有见到这个孩子。”扶象道人叹息道,“倘若真如你所说,那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
李承霜跟着想了想,觉得掌门师兄不会喜欢对方的做派,但还是顺从心意地道:“是很好。”
从里到外,从桀骜不驯到率直天真,一切都很好。他人如烈火,把所有都表达的很简单。
扶象道人在脑海中默默勾画了一个温文尔雅的形象,转过头看凝水的时候,却见到她烦闷地捏着眉心,欲言又止。
扶象道人立刻明白她的担忧,语气强硬了些:“但你师姐说,你们两个……胡闹得厉害。很荒唐。”
是很荒唐。
李承霜的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反驳。
“不要太用心。”扶象道人要求道,“莫知天赋不高,不能陪你长久,这虽是一种磨练,但跟随修士一生的,只有自己心中的道。”
这些李承霜都知道,他知道对方只是如过客一般地出现在自己身边,长久不能奢望,一朝一夕而已。但如果真的能“不那么用心”,那他也不是李承霜了。
“你返程的路上,渺云山的围困已经解除了。”扶象道人移开话题,“持戒人过两日要前来玄剑派……最近妖族的异动太过频繁。你的落凤琴还没修好,最近不要离开了。”
“不要离开?”
“巨妖夜鸣。我怕会出意外。”扶象道人的本意,其实是等常乾过来,再跟他商讨事宜,在承霜师弟前往魔界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将海底巨妖的镇压石重新加固过一遍了,但终究治标不治本。
“好。”
“对了,还有一事。”扶象道人唤住他,“我们会重新封印你的欲念,这段时间,该断,就断了吧。”
李承霜猛然抬眸,很不理解师兄的话:“修行是我自己的事,掌门师兄不必为了我的前程而……”
“那是师父的遗命。”扶象道人看着他,“不是你的前程,是玄剑派、人妖久战的前程。你是人族千年以来天赋最好的剑修,不能浪费在这种虚无之事上。不应该,也不行。”
李承霜盯着对方,道:“师父舍命救我回来,就是为了让我被限制摆布的吗?”
扶象道人愣了好久,似乎才意识到他视作年轻人的师弟已经有了自己的脾气、自己的感情,他沉默了片刻,道:“师父是为了让你一生平安。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那为何不早让我明白。”李承霜鲜少如此逼问,“我愿意承受的,才是责任,不愿意的,就是累赘。”
“承霜!”
一旁的凝水叫住了他,他们两个完全没有想到,原来这个师弟,本质上就与玄剑派沉默承受的路数不是一样的。他虽然温润平和,但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却强硬得分毫不让。
累赘?什么是累赘?被寄予厚望的玉霄神,能够说出“不愿意承受就是累赘”这样的话吗?
凝水像是第一天才认识他,好好地审视了李承霜很久,忽然道:“我们是为你好。”
这是天底下,最情真意切,也最恶毒的一句话。
李承霜吐出口气,淡淡地道:“师姐未曾有情,怎么知道,我好还是不好。”
凝水一下怔住,她收回目光,摆了摆手,让李承霜离开了。
奉剑殿内寂静无声,连缭绕不绝的桂枝香气也慢慢地冷人肺腑。过了少顷,扶象道人开口道:“没想到你我也有今日。”
“我早便觉得有这么一日,只是来得太突然了。从师父带回承霜师弟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总归要为了他做些错事,做出违背本心的事情来。”
凝水手里的珠串缓缓转动,温度寒如冰。
“罪孽果报,都是我一个人的。师兄千百年清净,不要为了此事弄脏双手。”凝水道,“一生平安,原来真的有这么难。”
————
成山和凝水其实都是很开明、很没有脾气的修士。所以李承霜才会对此感到措手不及。
他很意外两人的反应会这么大。但归咎到关心则乱上,反而倒也说得通了。
江远寒在小师叔的仙府无聊地待了很久,他的本体已经修补的差不多了,但因为秘术停滞、收集毫无进展的缘故,重伤虽愈,却还是不能拿出来用。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需要早点得到小师叔的感情。根据江远寒毫不靠谱地揣测,深深觉得喜欢是可以睡出来的,也就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把对方拐到床上去。
但今天不一样,小师叔虽然从奉剑殿回来之后一直在修补落凤琴,但江远寒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出,对方并不开心。
江远寒仔细想想,小师叔也才不到一千岁,按年纪来说,他俩在修真界长辈眼里,没准儿还得算早恋,隐约明白对方为什么不高兴了。
任谁被长兄长姐教育,都不会心情好的。
江远寒盯着对方修琴的那只手,骨节修长匀称,很有力度,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一不小心就觉得自己有点馋了,默默地擦了擦嘴角,凑了过去。
他像一只冷不丁靠近过来的小懒猫,非要把爪子放在正事上面,一定要吸引走别人的注意力,把计划全都打乱掉。
李承霜见到他挨着琴弦的手指,顺着看过去:“怎么了?”
“没事。”江远寒伸手过去,按住他修琴的手背,有点开玩笑似的道,“我想你了。”
“想我?”李承霜直觉这是一个托词。
果然是一个托词。小狐狸俯身过来,压在琴弦上,探手环住他的脖颈,没轻没重地磨着他蹭,像是被宠坏了的、毛绒绒的小动物。
李承霜抬手扶住他的腰,任由江远寒缠上来。
“你是不是不高兴。”江远寒明知故问,他的手臂抱了过去,舌尖软软地舔他的唇,自恃美貌地蛊惑道,“你抱抱我就高兴了。”
小师叔纹丝不动,垂下目光挑了下琴弦:“别压着我的琴。”
江远寒呆了一下,觉得整只魔都被轻视了。他气得想咬对方一口,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魅力。
他不该怀疑的,因此都没有注意到,李承霜按着琴的手指都凝滞了。
“你是木头做的吗?”江远寒泄气道,“你就不能喜欢我一点,喜欢我一点点?我只要一点点……”
“你就这样……想走么。”
江远寒闻声抬眸,正对上小师叔墨黑静谧的眼眸。他心里一动,像是被一只手触摸过心脏似的,有细密的电流蹿过。
他是真的喜爱眼前这个人,只是这种感情究竟只是愿意与他亲近、愿意待在他身边,还是只此一念、终此一生,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
他到底是喜欢小师叔善良温顺的品格,所有这样的人他都喜欢,还是单单只对他一个不同。
江远寒不太明白,他的感觉很模糊,不太清晰。他未及情爱之事,无法分辨。
江远寒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觉得小师叔好像更伤心了。
就算是不那么听话的魔族,也总有一种敏锐如野兽的直觉。他贴在对方的怀里,心里矛盾至极,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就是想跟你贴近一点。”
“你说你不喜欢正道。”
江远寒心口不一,行径也跟嘴上说的截然不同。他抹不开颜面,硬着头皮道:“对。我不喜欢那种伪君子。但你不跟他们一样。”
他开始了自己双标的辩解。
“你是真的会为了每一个看似无关轻重的人付出。”江远寒感叹般道,“其实玄剑派说的没错,小师叔是圣人。心里博爱众生,垂怜草木。”
李承霜静默地看着他,没有为自己解释。他根本就不想做什么圣人。
付出、奉献、责任,这都要出于心甘情愿才行。如果有什么东西架着、强迫着人奉献,那就只是枷锁和累赘,不值得称颂,也不值得宣扬。
遇见你,我不想做圣人。
这句话压在舌根底下,半个字也没有吐露出来。因为江远寒就喜欢这一点,倘若连这一点都没有,他就更留不住对方。
“可是。”江远寒话语微转,目光澄澈直率地望着他,“你不愿意对我坦率一点吗?小师叔好像是勉强答应我的,换一个人来,应该也没有两样。”
他越说越觉得失落,声音低了一些:“有别人也是一样的。你还招人喜欢,那天那个叫蒋知音的女修,就非常文静秀丽,温婉多情……”
“你觉得这样的人很好?”李承霜问。
江远寒没反应过来,怎么就变成自己觉得这样的人好了。他是想着这样的女修明显与小师叔更相配。但江远寒叛逆,不愿意直接说,而是哼了一声,道:“不怎么样,一点意思都没有。比我差远了。”
李承霜松了口气,他很难揣测对方的心情,总觉得对方落在自己身上的关注和兴趣消弭尽了,就会毫不犹豫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还是个孩子,爱玩,会胡闹,口是心非,性情易变。
喜欢这么一个人,是折磨自己。
李承霜一向清醒,就算他清醒地知道这一切,也并不妨碍他栽下去——陷阱没有瞒着他,是他愿意的。
江远寒不想再提别人,他慢慢地亲吻对方,像是从这种亲近中得到了安抚,伏在对方怀里,被顺过毛,有些困了。
“小师叔。”他蹭了蹭对方肩膀,“我们去休息吧,我想让你抱着我睡觉。”
他说得很直接,也不蕴含任何一点欲念,只是单纯地想跟对方休息而已。
李承霜摸了摸他的发丝:“好。”
灯烛燃尽,月光似水。望归岛的夜风寒凉彻骨、海风喧嚣,吵到听不清心爱之人温柔的耳语。
江远寒靠在对方的怀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原来喜欢一个人,与喜欢一件东西不同,除了想得到之外,还会为他着想,会想要退缩,会让他锋利尖锐的刺都软化下来,变成一个戾气全无的人。
想要自控,却又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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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都摸不准对方的心意。
夜晚会过完,天会亮,梦会醒,你会变成星星,变成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