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让新帝住嘴的是个宦官。

这人是谁嘉禾并不认识, 不止是他,所有站在新帝身边的宦官,嘉禾统统不认识。

在她被废之后, 统领女官的六局一司被直接废除, 由宦官操控着的二十四监则迎来了一次大换血,现在上位的,都是新面孔。

嘉禾瞥了眼方才开口说话的宦官, 他的服色为朱红, 应是二十四司掌事的太监, 他让新帝对嘉禾客气些,倒也未必是为嘉禾在鸣不平,主要还是为了维护新帝的形象。皇帝出行, 身边动辄就有几百人跟随, 今日他在万寿宫中言语粗俗, 甚至胆敢诅咒太皇太后, 那么明日这件事说不定就会远远的传出去, 成为天下人非议新帝的话柄,甚至还有可能被史官记下,叫万世唾弃。

新帝对身边的宦官表露出了很是敬重的模样,那人让他不要再对嘉禾无礼, 新帝于是连忙收敛了满脸的怒色,低眉站立着,倒似是乡下私塾中等待先生训斥的童生。

看着这样的新帝,嘉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新帝涨红了脸瞪着嘉禾, 他因嘉禾笑中的嘲弄而恼怒, 却又顾忌着身边站着的宦官, 不敢多话。

“陛下读过我朝.太.祖的起居注了么?”嘉禾忽然问道。

“不、不曾。”大字不识一个的新帝窘迫的回答。

“那陛下是否知道我朝每年税收几成、财赋多少、兵甲何数、民户几何?”仿佛是要故意让新皇帝难堪似的, 嘉禾又紧跟着问。

新帝恼羞成怒,然而他的见识并不足以让他在这种情况下找到能够反驳嘉禾的话语。

“陛下明白该如何御下么?知道何为帝王心术么?懂得制衡之道么?”

新帝懊恼的摔了一个瓷杯,用尖锐的声响迫使嘉禾停住了这一连串的诘问。

“你——”他用手指着嘉禾,气得大口的喘着粗气,“这些我不懂,你懂!哈,可那又怎么样?现在做了皇帝的人是我!”

“对,现在做了皇帝的人是你,可如果你什么都不懂,你很快就会和我一个样。”嘉禾含着讥诮的笑,一步步的逼近新帝,“一样凄惨的被废黜,什么都没有。”

新帝瞪着她,最恐惧的事情被她轻描淡写的说出口,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结。

“长公主。”这时那名宦官又挡在了嘉禾与新帝之间,“长公主慎言。”

嘉禾不是新帝,反手就给了这个宦官一巴掌。

“穿着绣有龙蛇的锦袍,还真讲自己当成个大人物了。”她冷冷的说道,声音中连愤怒都没有,只有全然的不屑一顾,“你,还有你们——”她指着殿内所有的宦官,“不过是我周家的家奴,主子说话,轮得到你们来插嘴?”

方才看起来气度不凡的宦官被嘉禾一巴掌打得跌坐在地,半天没回过神来,而其余的宦官此时也仿佛一个个都哑巴了似的,不敢再出声。

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流着太.祖的血,执掌了十余年的天下大权,就算现在换下了龙袍低眉顺目,却也曾是让无数人跪拜臣服的至尊,余威犹在,甚至比起眼下的新君更能让人敬畏。

新帝目瞪口呆,他来到帝都之后,只觉得人人都高贵,就连内臣们也一个个举止文雅得有如戏文中的公卿,他只觉得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比他要有主意有见识,也就从没想过要反抗他们,可是现在那些穿着华服,头戴乌纱的内臣们低着头唯唯诺诺得不敢应声,方才还如同师长一般给予了他训诫与警告的邵公公被一巴掌打得摔在地上之后,愣在地上半天都没爬起来,像是一条被吓坏了的狗。

嘉禾绕开邵公公走向新帝,新帝瑟缩了一下,然而嘉禾伸手,却只是为他整理了一下头上歪了的善翼冠。

“做了皇帝,至少该有皇帝的样子。”她说。

这一刻她说话的口吻忽然变得平和亲切了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慈蔼的长辈。不对,她原本就是新帝的长辈,是他的姑母。

“你我同样姓周,荣辱与共,用俗语来说,便是一根藤上的蚂蚱。既然这皇位到了你的手上,那你就做个好皇帝,不要让我失望。”

新帝呆呆的看着她,嘴唇翕合了几下。

“去吧。”嘉禾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万寿宫这里胡搅蛮缠只是浪费时间,回到你的乾清宫去,去学着该怎么做一个皇帝。”

“要怎么学?”新帝急忙问道。

这样的问题他原是不该也不会去问眼前这个女人的,周嘉禾是什么人?是失去了皇位的惨败者,是他眼中毫无见识的女人。可是此刻当嘉禾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下意识的往前追了两步。

“陛下!”这时瘫倒在地的邵公公终于找回了神智,他哆嗦着抓住了新帝的袍角,拽着他的腿爬了起来,“陛下、陛下,咱们该回去了。内阁的几位阁老还等着陛下呢。陛下一会还要听学士们讲课呢,回去吧,陛下——”

这些人害怕新帝与嘉禾有过多的交流,害怕这个乡下来的傻小子会从自己的姑母那里学到他不应该会的东西。

一只傀儡是不能有属于自己的神智的,如果有,那就摧毁它。

嘉禾扭头,朝着新帝笑了笑,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可是就当她要走出松鹤殿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脚步,又一次回头。

新帝身边的侍从一个个的再度紧张了起来,却听见嘉禾轻声问:“陛下今日来我这里,原本是想要来做什么的?”

新帝磕磕巴巴的回答:“荣靖、荣靖长公主……朕很害怕她,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

“长姊……”嘉禾沉吟了一会,笑着说:“不要紧的,她也是陛下的姑母啊。”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离开了,走得时候唇角还带着笑。

然而在出了新帝的视线范围之后,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目光阴沉。

**

载佑元年的时候,荣靖长公主手中并无兵权。

至少明面上她卸去了一切的武职,只是一个闲养在家的宗室而已。

可是所有人都畏惧她,从天子到内阁再到京中小吏,谁人都视她为猛虎雌狮。她不在军中,却在军中投下了一片巨大的影子,千千万万的夏朝将士,都臣服于她。

当嘉禾被废去帝位之时,正是前段时间荣靖最虚弱也是最忙碌的时候。这十二年来,她一直在与自己的亲妹妹争权夺势,双方各有输赢。

端和十一年的时候,嘉禾找到了机会给予了她狠狠的一击,她只好效仿壁虎断尾,将自己的丈夫推出去顶罪,以杜榛被流放为代价,保全了性命与自由。

杜榛离京之前,她问他可有什么心愿,杜榛摇头,说惟愿公主安.康。

荣靖默然许久,说:“你放心我会救你回来。”

在那之后她暂时离京,以杜氏媳的身份借口南下祭奠杜氏先祖,从嘉禾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去。她的想法是在南方休养生息,再寻找时机营救丈夫。可是忽然有一天,京中传来急报,说天子被废。

荣靖之前在朝堂之上安排的人手几乎都被嘉禾当成钉子一样拔去了,以至于除了这样的大事,身在金陵的荣靖竟然是和寻常百姓一起得知的消息。等她快马加鞭赶回北京的时候,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乾清宫内的主人成了一个她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她的妹妹则做了湖心岛上的阶下囚。

荣靖只觉得万分的讽刺,在紫禁城的城门前又哭又笑好像疯了一般,之后便紧锁公主府大门,宣称自己病了。

这段时间里新帝频频传召说要见她,荣靖一概不理。过去她的亲妹妹做皇帝时她都不见得有多么恭敬,现在更不用说。

她也不敢再去紫禁城,新皇帝的血缘与她隔着十万八千里,究竟是不是她周家的子孙还未可知。过去她与嘉禾虽然斗得厉害,却也不约而同的守着君子协定,并不用过于阴私的手法去伤及对方性命,以免她们共同的母亲难过伤心。可是现在这个皇帝会如何对待她那可就不好说了,也许他会在乾清宫中埋伏下一大批的弓.弩.手,等她走进大门的那一刻,就会被乱箭射杀。

所以这些天荣靖不管宫里如何催促,就是称病不出。那个年轻人要是有胆子的话,不妨自己出宫来叫她。

不过,他要是真的敢来的话,说不定她会忍不住用全副武装的弓.弩.手来迎接他也不一定。

“长公主。”仆役将一封躺在木匣中的信笺呈上。

荣靖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眼线给她递来了情报,详细的报告了这些天新帝的一举一动。

新帝的日常颇有些无聊,这个毫无实权的傀儡除了吃喝玩乐就没有别的事情做。唯一让荣靖在意的就是——他又去了万寿宫。

这是这个月的第多少回了?荣靖攥紧了手中薄薄的信纸,沉思了一会,说:“来人,为我更衣梳妆。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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