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二娘子一心想着告状,哪里就看得见三太太在打机锋?三太太急得眉毛都鼓起来了,一对示意的眼睛,几乎眨眼眨得要瞎了。
月奴喝一口白瓷杯里旧年的菊花酒,乐呵呵坐在杏树下。这母女俩,也算是一对喜乐冤家。
第38章 你想嫁给谁
明老安人装作瞧不见那对母女,扭头问月奴:“三娘子,你下饷要进宫,东西可置办齐了?”
明三太太也停止给不长进的女儿使眼色,殷勤问:“有什么只管跟婶子说,我保证啊,给你置办的齐齐全全。”
月奴照例要去宫里探望太皇太后,因着重阳节正日子太皇太后要出息宫里的筵席,因而月奴都提亲进宫去见太皇太后去。她笑眯眯道:“东西都齐了,到时候春兰和秋兰跟着我去。其余的人留着看家。”
老安人点点头。
明三太太也觉得与有荣焉:“你若是一个人孤单,下回进宫呀,可以带着你二姐姐,你二姐姐性子敦厚,至少还能给你做个伴。”
月奴应了声。喜得明三太太眉开眼笑。
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令人长寿。
宫中早就置办起来,太皇太后居住的慈宁宫的台阶下分列万菊,灿然眩眼,且点菊灯,略如元夕。月奴好奇看了一眼菊灯,就有下人过来给她解释:“三娘子瞧得可是菊灯?有竹篾扎的,有赤金铸就的,放在菊花里面,等夜晚的时候点起来,正好闪烁浮漂,花在灯里,灯在花下,两相辉映,格外的有趣。”
宫里出来的人就是乖巧,只不过简单一眼,就有这么一长串等着。可月奴还是忍不住打量了这位内侍一眼。
她虽然是太皇太后的曾外孙女,但是宫里什么贵人没有?要是站在他们的视角,太皇太后老迈,郡主又不得太后和皇后欢心,明月奴又不过是小官之女,等太皇太后去世后她连宫里都进不得。这样的出身背景,这位内侍还能耐心跟她解释这么多,可见要么是个做事谨慎的,要么是个宅心仁厚的。
这两点月奴都很欣赏,她因着问:“这位大人叫什么?”
那内侍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还是老老实实作答:“咱家不过一介阉奴,当不起三娘子这一声大人,您叫我‘小喜子’就是。”
月奴点点头:“喜中使,你在慈宁宫多久了?”
小喜子想了想才说:“有好多年了,五岁咱家就进宫了。”
月奴就与他闲聊,问些他在宫里的琐事,等到太皇太后那里时,她已经将小喜子的大致情况摸得一清二楚了。
太皇太后见月奴与小喜子详谈甚欢,知道她心里不拘束,就问:“三娘子,你在说些什么?”
月奴笑眯眯说:“没想到喜公公在您这里待了有二十年。”又夸奖,“您□□出来的人可真是不错,适才喜公公说起那些外头摆设都头头是道。”
喜公公有些意外,没想到三娘子会在主子跟前说他好话,他自然口称不敢,可太皇太后大悦,赏了他一份重阳糕。
宫里头吃食没什么稀罕的,难得的是这份尊荣,因此喜公公高高兴兴领了赏。
月奴见太皇太后神情放松,就凑到她跟前帮她布置些节日装备。没多久母亲怀宁郡主也进了宫,郡主见她发髻边簪一朵大菊花,先乐呵起来:“小小个人儿,倒自己先过上节了。”
太皇太后听了自己心上先不好了:“好好一个小娘子,倒要自己张罗这些事体,娘不在身边,爹又靠不上,可不得自己先张罗!”
见太皇太后要落泪,怀宁郡主和明月奴忙上前东一句西一句的岔开话题。月奴故意问;“娘,学堂里的先生说‘世人以辟邪翁、延寿客浮于酒饮之’,这辟邪翁、延寿客是甚?”
怀宁郡主就笑着解释:“茱萸名辟邪翁,菊花为延寿客,此两物服之,以消重阳之厄。”
两个人插科打诨了好一会,才将太皇太后哄得开心起来。下人又进献上来重阳节要食用的片糕、菊花酒,太皇太后忙张罗让月奴吃。
月奴不认生,开心拿起一片重阳片糕,连赞好吃。太皇太后如今年岁高了,就喜欢孩子绕膝,因而笑着说:“‘京里有习俗重九日天欲明时,以片糕搭小儿头上乳保祝祷云,百事皆高。’明儿个天亮时月奴要在头上搭片糕,寓意步步皆高”(引号内的话是引用哈,不是原创)
没想到说着说着又伤感了:“可叹月奴身边没个长辈,这事情还要自己做。”
看她老人家眼泪要落下来,月奴忙打岔:“有好几位老成的嬷嬷呢,她们帮我做。”
自打母亲和父亲和离以后,太皇太后感念月奴一人身在明家,隔三差五就要感伤那么几回,月奴早已习惯用各种法子帮她老人家开解了,当下就笑着提议:“我在外头瞧着别人做狮蛮糕怪好吃的,不如我们自己做?”
怀宁郡主自然是拍手称是,叫御膳房送过来些做糕的工具。太皇太后忙说:“倒不用御膳房,用我慈宁宫小厨房里的厨子就是。”
怀宁郡主听了就有几份伤感,太皇太后如今年岁大了,在宫里的势力也没有从前那么大,少不得要让着太后和皇后,便是这等小事情也自觉的不去御膳房。
她心里感伤,面上却还要跟女儿一起凑趣。
小厨房里的人不敢怠慢,找来做糕的粉面,又摆上干净的榆木案板,再取些各色干果。旁边还毕恭毕敬立两个御厨做指导。
于是祖孙三个就在御厨的指导下各以粉面蒸糕遗送,上插剪彩小旗,掺饤石榴子、栗子黄、银杏、松子肉之类的果实。
等重阳糕做成,又拿来专用的模具,用粉作成狮子蛮王之状,置于适才做好的糕点上,狮蛮糕便成了。
太皇太后可能是这辈子第一次动手做糕点,她老人家玩的兴致勃勃,过一会索性散了御厨,要自己动手再做几个。
等周围没有什么人,她便小声跟怀宁郡主闲聊几句:“月奴如今十二岁,已到说亲的年纪,你可有什么好人选?”
月奴刚洗了两手沾染的面粉,在旁边案几旁津津有味吃着一道名为春兰秋菊的点心。那小菜用白石榴、梨和橙子所做,石榴籽和梨为白色,便是“春兰”,橙子为黄色便是“秋菊”,御厨手艺了得,俱雕刻成兰花和菊花的样子,栩栩如生,在重阳节吃来颇有意趣。更难得是撒上梅卤和紫苏籽,吃起来更是酸甜开胃。
她听到太皇太后这句话,一下子就被橘子汁水噎到了“咳咳咳!”
因着丫鬟们都被遣散了不在身边,郡主忙递一杯水给女儿:“慌甚?”
慌甚?
娘啊,你说我慌甚?月奴活了两辈子,也算是经历过见识过的,可她从不知道有谁家做长辈的,会大大咧咧当着子女的面这般提婚事的。
月奴好容易顺好了气,才说:“娘啊,这个不应当当着我的面说吧?等你们商议完了告知我一声就好。”
怀宁郡主不以为然:“那是寻常人家,咱们什么时候讲究哪个?”
月奴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盯着自己的娘亲。想等着太皇太后教育两句娘亲。
谁知道太皇太后也跟着点点头:“外头那些规矩都是讲给民众听得,咱们天家自然不讲那俗套。”
“咳咳咳!”月奴又呛着了。
怀宁郡主在旁边不满的点拨她:“从前与你讲过许多次,我们要做制定规矩的人,万万不要做被别人规矩框死的人,你可是又忘了?”
手里却还帮她拍拍背顺气。
太皇太后白了郡主一眼:“莫吓着孩子”
她笑起来,上下眼皮稍稍合拢,一脸的慈爱:“月奴啊,你说说,有没有瞧中的人家?”
“咳咳咳!”好容易顺过一口气的月奴又呛着了。曾外祖母和母亲,原来这么豪放的么?想起自己前世还为了杜家的亲事纠结努力那么久,月奴忽然觉得有几份荒谬。
等她回过劲来,这才试探着问母亲:“娘?我不但能自己听自己的亲事,还能选想嫁进谁家?”
怀宁郡主不以为然:“那是当然!京中这些贵门,没有你嫁不进去的!”
月奴下意识的想,如果是上辈子就好了,当时她对杜轻臣一见钟情,偏偏杜家和杜轻臣本人对自己百般嫌弃,自己费了好大的气力,又是读经书,又是练古筝,还有跟着宫里的嬷嬷学礼仪,才堪堪儿进了杜家的门。
上辈子要有母亲的嚣张,杜家算个什么呀?
可是月奴这辈子,压根儿不想嫁人。她重回一世最大的希望便是能够救回母亲的性命,再就是揭发石姨娘的阴谋,让她活得无法像上辈子那么舒坦。
如今母亲活得好好的,还与一心想害死她的明殊成功和离,太皇太后也多活了好多年,而石姨娘则早早就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儿,而且还将明月姝变成了身份不明的奸生子,比起上辈子的飞扬跋扈,她这辈子只不过是在明家大宅里苟延残喘的一位妾室罢了
月奴心满意足,哪里就想嫁人?
上辈子还不够惨么?所谓拜过天地的夫君不过是披着羊皮的恶狼,在外面与人偷欢,还亲手将自己放逐到了末路,最后更是亲手害死了自己。
而杜家的婆母,也总是刁难儿媳,处处与她作对,每日里不是对着明月奴哭穷就是威逼着月奴将嫁妆交出来给她保管。等到嫁妆都被榨干的那一天,杜家老夫人也压根不再理月奴,更是在月奴派人向她求助时皮笑肉不笑的说“我一个做婆母的,怎好伸手管儿子房里的事?”
妯娌就更无语了,恨人有笑人无,不是嫉妒月奴有丰厚的嫁妆,就是笑话月奴丧母不懂礼仪。
月奴在那一场失败的婚姻里,既没有得到过亲厚的家人,也没有得到过体贴的夫君,更没有相濡以沫的感情,她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泪水、伤心、委屈和最后葬身火海时滔天的怒火和不甘。
月奴不自觉的攥住了拳头,一脸乌云。她抬起头对太皇太后和母亲说:“我……孩儿有句僭越的话,若说出口,还请长辈不要责罚。”
怀宁郡主见女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汗,眸子中流露出伤心和仇恨,看神情压根儿不像一个孩童。她心里担心女儿,忙说:“月奴,你有什么便说什么。太皇太后老人家和娘都不会怪你的。”
月奴心潮澎湃,手不自觉的抖动起来,怀宁郡主吓得一把攥住她的手:“有什么事你可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扛着?可不能吓着娘啊!”
她想到什么,试探着问:“莫不是你心里有人了?”
太皇太后在旁边帮腔;“若你心上有人,我和你娘自当成全你,莫不要怕说出来被责罚。”
怀宁郡主见女儿还是说不出话来,想到一个大胆的推测,小心翼翼问:“莫非……你喜欢的是方外之人?”
月奴哭笑不得。她刚想反驳,怀宁郡主先叹口气:“也不是不行,从前就有个例子……”
第39章 我心悦太子已久
只不过她还没说完,就收到太皇太后一记眼神警告。怀宁郡主悻悻的摸摸鼻子,嘴里嘟哝着;“我不是了还不成么!”
月奴的心绪也平复的差不多了,她这时候才说;“太皇太后,娘,月奴不想嫁,月奴只想陪伴太皇太后和娘亲。”
听见不是喜欢和尚,怀宁郡主松了口气,可转眼又直起身子:“什么?不嫁人?”
太皇太后先说:“世上也常有这样的事,年轻些的小娘子第一次听见长辈说此事,一时接受不了,便说自己不想嫁人,你可是因着这个?”
怀宁郡主想的要更多,她神色黯然,双眼的失望:“月奴可是因为瞧见我和你父亲结局惨淡,才决定不嫁人的?”
月奴忙摇摇头,可怀宁郡主想了想,还是一字一句说:“我和你爹是我的错,我初始识人不清,没得仔细考量此人,只想不嫁给官家,就急忙抓了个皮相还不错的人,你莫要因此不想嫁人。”
太皇太后也一脸自责:“当时我想着天威不可测,哪里有人敢有胆量忤逆郡主的?便也没有仔细考量那人,只想着你母亲高兴就好,谁知道后面出了那一系列事,倒让你母亲差点连姓名都丢失掉,说起来这都是我的错。”
见两位长辈争相认错,月奴心里不忍,忙出声:“与娘亲无关,是我自己瞧着坊里诸位邻居和听学堂里诸位同窗说起,都是女子在娘家过得舒坦,在婆家却总有诸多委屈,因而才不愿嫁人的。”
太皇太后自己先垂首:“老身如今年纪大了,总想在走前将你们的事情都安顿的妥妥帖帖的,以后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怀宁郡主忙上前去扶着她,嘴上不住的安慰:“外祖母说哪里的话?您老人家还要好好活着,以后好照应月奴的孩儿呢。”心里却知道太皇太后所言非虚,她老人家今年已经六十有余,已经算是高寿了,若是真去了,只怕太后和刘后一系算起账来也要不遗余力。
而怀宁郡主只不过是个虚名郡主,背靠的娘家周家如今家主被罢免,势力七零八落,太皇太后前朝的根基也有些还依附于明殊没有剥离出来,她老人家如果真去了,怀宁郡主和月奴少不得要被刘后一系磋磨。
“本来我想着有你父亲在,可没想到他也投靠了刘后,太后又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别的不提,单是刘后寻个借口让你来宫里请安,就有的是借口刁难你。”太皇太后思虑重重。
可不是?前世里刘后就是让自己进宫来请安,再寻各种由头斥责她贬低她,让她在众命妇前头颜面全无、日夜受那精神磋磨。月奴想到这里也不是那么抵触太皇太后的想法。
她迅速在脑海里思量一遍,自己没有郡主的头衔,若能有个地位高于明殊的夫君也算是好事。
可嫁给谁好呢?
大凡地位比明殊高的男子大都年纪也比明殊高,月奴可不想寻一个鹤发橘皮的郎君……这也是无可奈何,明殊二十出头就中了状元郎,已经是本朝罕见,其余的人中了进士后再举仕,要干出个名堂实属不易。
对了!为何要局限于寻个科举入仕的男子呢?加个高门豪族如何?
月奴忽然想起来等刘后掌握权柄,还要大肆清洗一番,京中的豪门高户大都被冲击,凋零的不成个样子,如果现在草草嫁个高门,之后到时候败落了,还不是要落入刘后的手心。
可有什么人是刘后动不的呢?
外头鸢鸟从秋空不紧不慢飞过,月奴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平成五年,太子赵祐亡,官家痛不欲生,多日辍朝,谥号悼献太子,光是太子身边的奶兄弟张孜就被官家委以重任,在今后荫补三班奉职、给事春坊司,转殿直,饶是刘后一党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若要论地位高低,这位太子当然是胜过朝中诸人。